我想我創作的源頭,是從大學時期翻閱邱妙津的《日記》開始。字裡行間爆發的情感讓流瀉而出的情感,時而綿密,時而碎裂,時而熱烈,時而冷冽,震撼我的內心。在那不需要心的機械世界中的我,就這樣打開特別的眼,再也闔不上。就好像聽過貝多芬的第五號交響曲後,就再也無法回到沒有聽過的狀態一樣。我再也無法忽視內心的聲音。
畢業後從事機械業的我,隨著工作年齡漸長,身心漸漸麻木,漸漸不知要如何與心對話,任由心中異樣感越來越巨大。起初我以為是公司太爛,遂跳槽到福利較好的,但那異樣感仍如影隨行。這讓我驚恐,我甚至認為我病了。朦朧間忽然想起妙津《日記》中那肯定自己、批判自己、疼惜自己、譴責自己的文字,心中興起一股熱情。
「學妙津記錄吧,把心情記來下。」我對自己說。
那個轉捩點距今將近四年,日記記下幾百篇,也陸續完成一些以前從不曾想過的作品、成就,但總無法以寫作維生。看著無法突破的文學成就進度條,我不禁懷疑自己,每完成一個作品,總會想著:「唉!花了這麼多心力和時間,這個作品還是不太行啊,下次不寫了。」
「放棄吧」三個字充盈腦中。然而──每次都會跑出「然而」二字──卻又忍不住繼續寫下去。為什麼?這個問題我思考無數多次,我想現在的我只能回答最直接的感受:就是想寫。
誠然,寫小說的過程是痛苦的,得不斷地詰問自己「我這樣寫是為什麼?」、「我是否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還有其他更好的句子嗎?」等等,以及最重要的「我寫這篇小說,是為了什麼?」。這個痛苦大到讓我隨時處在放棄的邊緣,但痛苦卻同樣讓我欣喜,意味我仍活著。也因為無數的痛苦對話,讓我更能捕捉內心飄渺的想法。我想,寫小說讓我更了解自己。
雖然隨著經驗漸增,我慢慢能走過心中寫小說的荊棘路,但我的心也因此分裂,因為機械的世界不用這些東西。在慘白辦公室中上班的我,和努力挖掘心中熱烈情感,創作中的我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一個是為了賺錢,一個是為了讓心活著。絕對的兩極:絕對理性與絕對感性,是絕對相存不了的。
這心的裂痕實在太過巨大,我無能也無法繼續出賣自己的靈魂,假裝自己能如酒精般油水共容。「如果真的要選一邊的話,活著絕對是必要的,那麼就讓我拋棄多餘的種種,成為極致的賺錢機器吧!」我曾這樣想,但同時我又想到妙津,那拚命捍衛自己寫作的夢,以書寫日記對抗社會,對抗心中異音的人。於是在那心裡混亂的時刻,我重新翻閱──妙津的《日記》──與我的日記。
妙津寫道:「能衝動著要創作,捕捉到值得創作的感覺和想像,是活著最大的意義。」
我曾寫道:「在字與字間遊蕩許久仍不願放手,我想這是我被文學擄獲的鐵證。」
看著這些文字,我閉上眼睛沉痛地問自己:「我能背叛自己嗎?」其實我知道種種跡象早已顯明,我再也無法離開文學創作。試問:為什麼會花這麼多時間「痛苦地」寫作?為什麼寫了一篇後又再繼續寫?而又是為什麼花在寫小說的專注力比工作上的還多?我無法忽視這些問題,或許我早已認定我的人生意義就是在創作上。
我想,對所有創作者來說,所謂創作本無需契機,源頭早在心裡,就只待發芽之日爾已。願所有創作者都能因創作而生,為創作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