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場旅行。
機場中熙來攘往,各國語言無論聽懂與否,一筆一畫一字一句紛紛入耳。
C和禛已經登機了,不知道為什麼,我還獨自落在後面。伴隨著催促的廣播,我急急忙忙地登上了即將起飛的班機。
找到我們的位置,終於坐下。那是四人連成一排的座位,禛說,還有一個空位。
我說,沒關係,沒多久就會有一個弟弟跟我們一起坐了喔!
夢境到這邊,我被自己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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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兩天前的夢。而我想到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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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禛在一間診所出生,我們一起住在附設的月子中心。細心的護理人員發現禛的體溫不穩定,建議立刻送往大醫院。C帶著一名護理師陪同,驅車直奔醫院,禛就直接被留在新生兒加護病房了。
這真是嚇壞了C,這個不知所措的新手爸爸。
C顧及我經歷了孕後期的各種不順與不適,加上剛生產完,身心都很脆弱,為了讓我少流幾滴眼淚,對於我不斷追問禛的情形,C都說,禛沒事,但因為是新生兒,醫院比較小心,所以留在醫院觀察。
以上說詞,我剛開始是信了。但兩天、三天....好幾天過去了,怎麼沒有孩子要出院的消息?
我又不斷追問。C才說,孩子不明原因細菌感染,有腦膜炎跡象,做完必要的檢查,就留在醫院,每天使用抗生素治療。送孩子去醫院的當天,他就含著眼淚,簽下了腦脊髓液檢查同意書。
C的話還沒說完,我已經哭得不成人形。
小心翼翼呵護了十個月,滿心期待迎來的小生命,在下一刻就有可能化為幻影,第一次切身感受,呼吸與生命如此易碎,而意志也是。
那段時間,我除了躺在床上休養,什麼事也做不了。而C在職場、老婆、女兒、正要整理的新住處,這四個地方,不停來回奔波。意志再脆弱,C也得揣在懷裡好好護著,剛成立的小家庭,總要有個人奮力抵擋著各面的崩潰。
C一天兩三次去加護病房看孩子,為孩子送去營養的母乳。父女第一次的擁抱接觸,隔著一層隔離衣。護理師溫柔地教導C如何抱孩子、如何餵奶、如何拍嗝。C用雙手、雙眼,以及相機,為我帶來孩子的消息,說孩子復原一切良好,要我好好吃飯、好好休息,母乳很健康,是生病的孩子亟需的,我要提供足量的母乳給孩子。
透過相片,我看見她身上連了好多我叫不出名稱的線材,這模樣有種看電影的虛幻感。
我躺著,三餐與點心都有人送到門口,有人幫忙打掃房間。除了認真吃飯、認真休息、認真擠母乳,什麼事都不必做。那段時間的我沒有孩子可顧,我也懷疑這一切都是假的。
多希望這不是人間,是海市蜃樓。
偏偏這就是人間煙火,母女要一起加油,他說。
孩子真的恢復得不錯,出月子前,孩子就回到我們身邊了。醫生囑咐,畢竟是新生兒腦膜炎,之後要持續留意孩子的各項發展。之後幾個月,陸陸續續的我們帶回醫院回診,檢查腦波、檢查聽力、檢查各種反射動作。
一切正常。孩子不只照著發展指標長大了,甚至成長得更快、更好。沒有我們所擔心的智能障礙或是各種身心障礙。
感謝神。感謝一切剛剛好的安排。感謝當初發現體溫不穩的護理師。C說,主治醫師告訴他,新生兒病情變化極快,再晚一點送醫,後果可能難以想像。
感謝奔波勞碌的C。感謝生命力強大的女兒。
感謝持續長大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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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後續都是好的,但孩子遭逢生命危險的恐懼,深深刻在我的心中。
隔天早餐時間,我把登機的那個夢告訴C,C說,是不是有弟弟等著來我們家呢?
我說。現階段,我真的不希望他來。
害怕故事重演,害怕不再像之前一樣剛剛好的機運。害怕已屆高齡的產婦母體條件已經不那麼好。
害怕再一次經歷生命的搖搖欲墜。害怕留住了生命,卻讓他與我們這一輩子更加艱辛。
也許我就是自私。禛已經六歲,三人小家庭的軌道沉穩從容。我不忍介入這般的妥當安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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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命運躲貓貓似的,多年來,我就這樣躲著躲著。
這幾天,有個無形的聲音對我喊:「準備好了嗎?」
而我持續以聽不見的震耳欲聾,吶喊著:
「還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