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沒有意外
文／《天下雜誌》未來城市頻道專欄作家∕「台灣是個行人地獄」版主Ray
──專文導讀
從工安事故、居家火災到墜機空難，再到兒童誤食毒藥、核電廠輻射外洩，一直到某路段有行人被汽車撞上，「意外」二字一再浮現於新聞報導──通常排在天氣預報和低俗娛樂八卦之間，伴隨觀眾茶餘飯後的幾句惋惜。然而，每一起「意外」，真的是「天有不測風雲」的個人不幸，或只是因為某個人犯了錯──只要你懂得避開，便能明哲保身、全身而退嗎？在一場車禍帶走好友艾瑞克之後，潔西．辛格開始對「意外」這個字眼感到不對勁，於是著手撰寫此書，給出強而有力的回答──世上沒有意外！
國家地理頻道曾長期播出一檔精彩節目──《空中浩劫》（Mayday: Air Disaster），節目中分析各起空難背後的管理問題：機師疲勞、電腦系統崩潰、維修技師少安裝幾個螺絲等。數十年來，航空業者不斷精進飛機工業設計與飛安演練，更新危機處理標準作業，嚴格化機師聘用資格認證，精進安檢程序；航空業變得更加聰明，更清楚如何避免空中劫難。二○二○年，全球有近三百人死於空難事故，約一百二十七萬人死於交通事故；人們恐懼空難，卻對深究道路安全問題興趣缺缺，這巨大的認知落差，是本書討論的重要訊息之一。
讀者或許還記得，二○二二年底的一個晚上，一名定居台灣的伊拉克籍男子季韋亞（Wrya Azeez）與同是醫學院高材生的台灣籍妻子推著嬰兒車外出散步；斑馬線上，季韋亞的妻兒被準備轉彎的公車司機撞上，母子當場死亡，而那條斑馬線的盡頭就是中國醫學大學附設醫院，急診室近在咫尺。這無疑是場悲劇，但在過去十年間，台灣每一年都有四百起像這樣的行人死亡事故發生，這些都只是「意外」嗎？又該向誰究責？
向誰究責？
歷史社會學家彼得．諾頓（Peter Norton）在《交通戰爭》（Fighting Traffic）中指出，「行人穿越道路法」這個用來規訓行人應該如何走路──汽車本位思維──的法源，是一九二○年代美國車商及相關利益團體遊說政府之下的產物。
在接下來的一個世紀，亂走路的「樫鳥行人」（jaywalker，意近台灣的「馬路三寶」）形象深植公眾腦海，行人車禍的公眾輿論也從對汽車感到憤怒，逐漸轉為譴責行人。今天，我們仍舊能在台灣的新聞媒體上看見「某公家機關表示，某起行人事故主因為行人違規」的標題，在在明示某些行人的死是咎由自取。潔西．辛格在書中批評這樣的思維，指出這徹底忽略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汽車是殺人凶器；將「樫鳥行人」入罪化與污名化，不但無法抹滅汽車做為重型機械對人體帶來的物理性威脅，更無法消除公共空間被設計出來的危險性質。將行人事故歸咎於行人不好好走路，這種思維展露了汽車本位心態——認為城市裡的空間規畫是以汽車的通行需求為首要考量，行人或其他小型機動車輛的安全都被擺在次位。全球每年幾十萬起行人事故，成了追求現代城市發展的必然代價。
回到季韋亞與他的家人身上。遵守交通規則等待紅綠燈、穿越斑馬線的一家三口，（母子）卻成為公車輪下的無辜亡魂；這是誰的錯？是轉彎不看行人，趕著下班的肇事司機嗎？是過勞與低薪問題層出不窮的運輸公司嗎？是將汽車通行效率考量凌駕行人安全的道路設計嗎？還是每起意外之後的固定班底──檢討或揶揄受害行人的社會輿論？
在繼續思考上述候選人的過失比例前，請先等一下。我們來到了關鍵的十字路口（是的，且讓我們「停，看，聽」）──
我們要揪出並懲罰戰犯了事，然後任由下一個必定會出現的「犯錯者」再次促成「意外」；還是回頭想想，什麼是扭轉情勢的關鍵？
季韋亞妻兒的死，是獨立的意外事故，還是城市發展百年來徹底走錯方向的慘案？在地球另一端的歐洲，作者憑藉截然不同的事故解讀視角，找出了從人性出發的終極解答。
向系統設計者究責
上個月，「行人零死亡推動聯盟」舉辦了台灣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行人大遊行，在雨中高喊：「停止殺害行人！」我有幸協助聯盟制定幾點台灣行人宣言：零死亡願景、保障行人遷徙自由、老吾老幼吾幼之城市規畫、打造無障礙設計公共空間、普及公共運輸，以及行人與自行車成為城市主體。這場遊行的終極目的，是為了要徹底顛覆台灣社會過去半世紀以來，被「車本思維」剝奪的未來城市想像。
早在半世紀以前，荷蘭其實就走過同樣的道路。
一九七○年代，荷蘭有群記者、市議員、教師、父母、孩童與「停止謀殺孩童」（Stop de Kindermoord）倡議組織一同走上街，抗議汽車一年謀殺了四百名孩童。半世紀以來，荷蘭的城市設計工程師不斷思索，如何設計引導物理性慢行的城市空間，發展減少依賴汽車的永續運輸策略，以及鼓勵人們步行、騎自行車並使用公共運輸的城市規畫；今日，荷蘭行人活在全世界最安全的地區之一，行人死亡比率只有不到台灣的六分之一。
一九九七年，瑞典國會立法通過「零死亡願景」（Vision Zero）永續發展目標，提出與傳統事故責任歸屬截然不同的全新主張──沒有任何道德辯解，可以勝過「零死亡願景」。道路與街道必須以「人類會失誤」的事實為前提進行減傷設計，停止將事故歸咎予「三寶行人」或「方向盤後的瘋子」；當道路事故發生，不再只歸咎肇事者與受害者，而必須向系統設計者究責。在瑞典政府眼裡，人類因為移動而死亡的可接受人數，應該為零。
人總會失敗，但系統不該失敗
二○一九年，挪威首都奧斯陸與芬蘭首都赫爾辛基創下全年行人零死亡的紀錄，足以做為此書論點重要的例證。當我們不再將死亡歸咎予「意外」，學會馴服人為環境裡頭的危險性，就能杜絕後果嚴重的事故發生，也能立下值得世界借鏡的價值典範。
從日常生活出發，潔西．辛格不斷挑戰公眾對「意外」的既定認知，將我們帶入事故發生當下的時空背景隧道，引領我們思辨，看見人性最幽微的脆弱與韌性，對身在當代台灣的我們，極具反思性與參考價值。本書也嘗試傳遞一個重要訊息：在人造的環境裡，根本沒有「意外」；只有一連串受利益驅使的不正義，層層疊疊置我們於包裹華麗糖衣的險境。唯有釐清「意外」的本質，聆聽「意外」訴說的是怎麼樣的故事，我們才能開始走出名為「意外」的死蔭幽谷，往真正以人為本的文明社會邁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