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本質上是一種虛無,但肉身的消亡不等同於佚失,回憶是另一種能代替形體的存在方式;回憶的飄渺和隨機性,在生活裡的現實與想像中凝成了活著的氣味,是在肉體死亡後的二次生命。但若回憶不復存在、想像被磨滅,死亡本身因此而被放大放寬:這樣的「再度死亡」,才是所謂的佚失。
存在:是我們活著,用自我價值、語言、碰觸、想像和回憶建立、築起的一道道證明:像是我有意識的在生活著、像是你永遠活在我生活的痕跡裡,我不會說你死了。而關於「你的痕跡」,那樣的鮮明、立體,是屬於記憶的複寫,字與畫面的重組把一個人的存在都聚攏,證明他在這世界上的擲地有聲,和立體具象。
但這樣的證明是被他人的記憶所建立。我們會永遠記得嗎?遺忘,是不是一種無可避免?這種遺忘帶來的虛無,似乎更勝自身肉體的死亡。
關於一個人的死亡,是如何被「自己」所觀望,以及面對被遺忘的消逝,我們徒勞的焦慮和空虛——這一切都像泡沫,在一場夢裡被創造,讓我們活在一場接著一場的停格裡,最後隨著真正看進自身在虛幻中的倒影,才會「啵」的一聲,碎成水珠落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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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像一場夢,而我們其實都想要在這樣的虛幻裡證明我們一直一直都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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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電影《鬼魅浮生》的一開頭便是破題了主角的死亡。
這是一個生命已經被戳破的事實,卻比「存在」本身更像是一場夢。如此,當死亡的男人看著世界如常,感覺自己應該離死亡好遠好遠,但面對過往的理所應當,時時刻刻都像是被提醒著自己的死亡和意識的停滯。
焦慮由此而生。
當我們看著愛人從意志的死亡到新生、看著那些能證明我曾經活過的物質漸漸被取而代之、看著我似乎不再被需要:一切都變得無比空洞,無法觸及——如今才意會到,原來「遺忘」才是真正的死亡、「被記得」是一種存在。而我們在其中逐漸透明,是繼肉身之後的二度死亡。
死亡,從來不是一件沈重的事。我們的畏懼,其實是來自肉體消逝帶出的另一個層面的焦慮與不安;死亡的過度輕盈,帶不走靈魂與回憶的重量和牽掛——一切的失衡始於此,儘管我們在死之後失去了面容和形體,還是試圖以活著的姿態,在留住愛人的記憶、以及抓住自我的存在。
但電影本身的虛無,是頹傾的意識和空無一的家屋,當我們試圖證明「存在」本身,即是一件飄渺的人生習題。
我們一度是鬼影幢幢著想把自己融進所有的不合時宜,儘管浮游在時間之外,卻仍然想躋身進所有的時序裡,因為我們曾經隸屬於那。死亡是一個將我們捨棄的拋物線,是自然的不可逆,但意識仍在、渴望仍在,這些難以帶走的喜怒哀樂將我日日夜夜附著在此,看著事物的來來去去、季節更迭,最後徒留意識的形體在「存在」的斷垣殘壁之上,無處可去。
所以,當我遇上了同樣眷戀於生命、等待著等待的另一個鬼魂,那種孤獨感把世界都填滿了:荒蕪、寂寞,是死亡的變體。我們在留與離之間的罅隙求安穩,明知所有的手段都是徒勞卻不願真正離開。看著家屋(存在的證明)被推倒成廢墟,蔓生的荒花取代了牆,回歸世界緩慢但巨大的進程裡,一切再與我無關之後,終究明白了一些什麼:像是自我的渺小、生與死的輪迴與必要,存在與否的努力其實如浮雲,戳破的說到底是永遠回不去。
最後,我們會放下嗎?死亡的輕盈能帶我們去到哪裡?那些難以被滿足的叩問,我們能接受他永遠會是一個開放式答案嗎?我們的被存在與否,來自於他者,因此當領悟了生命來去之必要、他人離開之必要,也許終會明白,死亡的輕盈正是來源於自我本身,我能接受第一次死亡,便要面對我死亡後的消逝、與離去。
延伸閱讀:馬奎斯《藍狗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