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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鷺與少年》大剖析:為什麼它解釋不清?為什麼它像是宮崎駿的辭呈?

2023/10/07閱讀時間約 15 分鐘
《蒼鷺與少年》

《蒼鷺與少年》

《蒼鷺與少年》還沒上映,已經註定是吉卜力最特別的作品之一:它沒有任何映前宣傳、保密所有配音演員身份、保密主題曲、沒有預告與宣傳劇照……而且,宮崎駿還表示過,這會是他的最後「引退作品」。

事實是宮崎駿不可能退休,他強烈的左派性格與創作觀,其實早就註定了他必須創作至死的「宿命」——坐在搖椅上數著來自「吉卜力公園」門票收入與「橡實共和國」授權收入笑呵呵的老頭形象,可能是他最厭惡的一種未來。

但無論如何,《蒼鷺與少年》仍然意外地很像是一部退休作,有兩個最重要的原因:第一,這部電影放進了許多歷代吉卜力作品的典故,這部份我會在Yahoo!電影的文章裡論述;第二,這部電影放進了極其鮮明的宮崎駿本人創作觀。可以說,《蒼鷺與少年》不只是一部宮崎駿故事而已,他關注的是那個說故事的人,與這人為什麼在年過80的高齡,仍然勤而不懈地講故事?


無聲勝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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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鷺與少年》有一個嘎然而止的開場:少年在爆炸聲中醒來,這是1944年,這一年日本的流行語是「一億國民武裝」、「玉碎」與「鬼畜米英」。這是二次大戰裡日本最慘烈的時刻,主角牧真人拉開窗戶,遠方的爆炸聲,伴隨著火焰照亮夜空,一片微小的火苗飄進牧家,這是微小的提示:戰火已經悄悄進入了牧家。爆炸的方位正是真人母親居住的病院,父親已經衝往現場,真人也忍不住跟了過去。

戰火如風,拂上真人痛苦皺眉的表情,這是混合手繪動畫與電腦動畫的驚人橋段,這是宮崎駿開場給觀眾的實力展示。老實說,光看這開場便已經有值回票價之感。但是!重要的是,這個橋段卻嘎然而止。我們不知道真人是否順利跑到醫院、母親是否無恙。

下一個橋段,真人的口白直接宣告,母親已在醫院大火中喪生。我們沒有看到這個家庭任何一滴眼淚,充滿權威的父親(木村拓哉配音),帶著兒子來到新繼母的娘家,父親在此依舊經營戰備兵工廠,美麗的繼母夏子坐著人力車出場,你可以看到宮崎駿刻意強調夏子的儀態……她下車時呈現了厚重的落地感,人力車在她下車那一刻快速恢復高度:夏子有孕在身。

《蒼鷺與少年》木村佳乃聲演夏子

《蒼鷺與少年》木村佳乃聲演夏子

很難想像,82歲的宮崎駿仍然在精鍊他的敘事手法。《蒼鷺與少年》與《龍貓》或《魔女宅急便》這些早期吉卜力電影有很大的不同。它在敘事上更加簡潔,角色互動上省略了傳統類型電影裡的敘事套路。不會有角色明知故問,在台詞裡為觀眾解釋故事來龍去脈(這會讓台詞變得極不自然);角色也不會做出誇張的情緒反應,來提示觀眾這時應該湧起什麼樣的情緒。

觀眾必須在《蒼鷺與少年》裡仔細觀察角色的反應,然後思索這些角色不語的背後情緒——宮崎駿再次證明他是一位「電影大師」,而不只是一位「動畫電影大師」。極度依賴台詞解釋劇情的偷懶觀眾,勢必無法感受安靜的電影情節所帶來的重量。

《蒼鷺與少年》台灣版為主角真人配音的曾敬驊,在新聞裡表示「這次只花1天時間配音」。不是曾小弟偷懶,是這部電影的台詞極為簡約,開場有大量的無台詞片段,特別是真人這個角色,並不是一個喜歡講話的角色——他的無言是其來有自。

《蒼鷺與少年》

《蒼鷺與少年》

真人在夏子家落腳後,倒在床上,回憶突然襲來:開場真人趕赴火場被嘎然而止的片段,補上了後續。真人看見火場裡渾身浴火的母親,宛若升天一般。真人的眼淚終於迸發,哭累後睡死過去。

真人是宮崎駿電影裡最悲傷的主角,過去的吉卜力電影主角,多有身世悲涼、身陷危機、或孤身上路的「爛開局」設定。但是很重要的是,這些角色也同時多半很快就有情感上的支持:孤身離家的小魔女,有一隻會互相黜臭的黑貓夥伴;母親重病的兩姊妹,在打鬧玩樂中互相扶持;被收走姓名、落難靈界的溫泉旅館新手女服務員,很快就在職場成群結黨。

但是真人不同,他家境看來富裕、他沒有經歷44年末的東京大空襲(吉卜力有特別註明,電影裡的東京大火並非東京大空襲造成)、他沒有經歷戰時物價高漲的貧窮生活(與《螢火蟲之墓》截然不同,觀眾可以看到牧家仍然有大量僕役,牧家經濟甚至因為兵工廠大發戰爭財而扶搖直上)。可是,真人堪稱吉卜力影史最慘的男一。


吉卜力史上最慘男一

因為母親被悽慘地燒死了,電影交待母親全身著火、宛如扶搖飛上夜空的橋段,與其說是殘忍,不如說是夢幻。這是真人真實的所見所聞嗎?很可能並不是——人怎麼可能這麼夢幻地被燒死?《蒼鷺與少年》在此製造了某種不確定性:這段母親喪生的橋段是真人來不及救助母親的懊悔想像?還是真實?兩方都有可能,但確定的是,這對年少的真人帶來了巨大的心傷。

而同時,父親卻在母親逝世三年內快速續弦,而且已經有了新的愛情結晶,更重要的是,繼母夏子是(此處不爆雷)。真人明顯還沒有逃離那個惡夢般的夜晚,但父親卻似乎早已拋諸腦後,他的工廠已經接到了新訂單,他即將迎來第二個孩子,他與新妻子如膠似漆(有一段極其逼真的接吻配音,可說是吉卜力史上最成人的時刻)。父親與兒子似乎呼吸著完全不同的空氣,活在戰時天堂裡的真人,似乎也同時活在一個封閉的單人監獄——他可沒有黑貓、吹小喇叭的礦工男孩或龍貓作伴。

木村拓哉聲演父親牧勝一

木村拓哉聲演父親牧勝一

《蒼鷺與少年》原名「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這部電影,從這裡開始真正貼合片名:心裡滿是傷痕、充滿暴力復仇欲望、迷惘與哀傷的少年,想活出什麼樣的人生?他要如何選擇自己的新未來?戰爭、母逝、與父親和繼母的隔閡同時到來,逼迫這個孩子要一夜長大。

發現了嗎?這個命題是不是在哪裡看過?如果你想到《新世紀福音戰士》,沒錯,宮崎駿的《蒼鷺與少年》,幾乎可以算是在跟半個徒弟庵野秀明叫板。而宮崎駿的答案,當然也與個性截然不同的庵野,截然不同。


大自然會拯救你

宮崎駿的答案其實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他相信處於極端情境下的人類,必然得回歸內心最深處的生物性,亦即每個生物都有的求生欲。這種欲望是內心充滿算計權謀的人類,與大自然萬物稀少的共通點之一。而拋棄人類對權力金錢的汲汲欲望,積極地活下去,就等同於一種回歸大自然的形式。

宮崎駿相信的是「大宇宙意志」,是無言大自然之中的一種神秘能量,那種能量會化身龍貓與貓巴士,牠不用問妳,就知道下一站要去妳媽住的七國山醫院;那種能量會讓「一鹿落、萬物生」,比海洋拉娜或青春露更猛,泡過之後讓你手上的黑斑一秒消失。所以你必須回歸大自然、你終究要回歸大自然,魔女的掃帚突然飛不起來怎麼辦?去森林裡什麼都不想,大自然終究會自然地療癒妳。

《蒼鷺與少年》異世界生物「哇啦哇啦」

《蒼鷺與少年》異世界生物「哇啦哇啦」

庵野不相信這一套,他不是篤信萬物有靈的老一代,他更加入世,而且覺得《魔法公主》最後善惡兩方一起獲救實在太鄉愿了,人類的下場應該是泡成一鍋LCL。

《蒼鷺與少年》的中譯片名(事實是全球英譯片名)提示了真人的救贖:一頭莫名其妙的蒼鷺,開始騷擾這位心傷自閉少年。他們開始建立了很不一樣、但仍然存在的某種情感連結,開始將真人帶進了另一個奇幻世界。

《蒼鷺與少年》

《蒼鷺與少年》

《龍貓》主角進入里山深處的森林奇幻世界;《風之谷》公主進入腐海的奇幻世界、《天空之城》的小礦工暨小喇叭手進入拉普達城的都市傳說世界;《霍爾的移動城堡》的製帽女工進入騙色惡質魔法師的魔法世界;《神隱少女》或《紅豬》也是,乃至現實導向的《兒時的點點滴滴》,女主角也時不時跳脫現實,跌入她幼時五年級的回憶之中。

所以《蒼鷺與少年》的劇情架構,其實仍然非常宮崎駿(或說是吉卜力)。電影主角在現實遇上了困難,然後跳進了另一個奇幻世界,在那裡療傷、成長、最後獲得面對現實世界殘酷的本領或心態——從這個角度,最忠於這個公式的《神隱少女》,難怪會是許多人最喜愛的吉卜力作品。而《蒼鷺與少年》也不例外,一樣服膺這樣的公式。

當然,真人跳進的異世界更加撲朔迷離,甚至恐怖程度還高了幾分。但是,這種恐怖,卻也同時製造了吉卜力作品過去罕見的黑色幽默——一個「請君入甕」的橋段會令觀眾哈哈大笑。

但《蒼鷺與少年》的異世界橋段,很多時候,可能會令觀眾食不下咽。其中許多部份,我看的時候一直想起《崖上的波妞》。


不作解釋的「不可思議」

《崖上的波妞》應該是當時吉卜力推出最難解的電影之一,儘管,這部電影理論上是製作給更低年齡層觀眾也能看得懂的兒少電影。但是,這部電影並沒有解釋太多劇情裡的基礎設定。在早波妞四年的《霍爾的移動城堡》裡,觀眾可能已經感受到宮崎駿對解釋設定的興趣缺缺,而《崖上的波妞》裡,這種現象更加明顯:

波妞的父母真實身份究竟是什麼?為什麼人類會跟海之女神結縭?為什麼波妞會毀滅世界?而波妞究竟是什麼?你可以從維基百科或辛勤的YouTuber解說影片裡獲得解答,但電影本身卻無意說得一清二楚。

而《蒼鷺與少年》更加無厘頭,你會看到異世界的奇妙角色不停冒出來,他們有著不同的生態、不同的行事動機、在故事裡也發揮不同的作用。這些都很逗趣,可是,你搞不懂這些角色為何會出現在這裡,電影不會介紹完整的世界觀,不會介紹這些奇幻生物或角色間的關聯……觀眾完全無法預測,電影下一秒會怎麼演,這些角色是否會突然死去?或突然變形成解救主角的道具?《蒼鷺與少年》會讓你意想不到。

當然,對宮崎駿而言,建構像是漫威宇宙那樣巨大繁雜的架空宇宙,不是他的興趣。宮崎駿認為,對兒童來說最重要的生活體驗,是對未知的探索。1997年宮崎駿在雜誌《こどものとも》上,發表他帶著自己兒子與甥姪等十多個孩子,一起到沖繩竹富島生活的經驗時,說道:

某天晚上睡覺前,我告訴孩子們一個恐怖故事,而且我警告他們,「現在不能去上廁所!」,然後孩子們卻變得非常興奮,而且一邊憋尿一邊發出「咿嘻嘻」的哀號聲,一邊越來越開心。他們感受到的這種樂趣,成年後就再也體驗不到了。
我要繼續過這種像是怪老頭一般的生活,因為當孩子們嘗試發現世界上的不可思議之謎,並且任性地自己去冒險,這才是最棒的。所以說,最好在孩子身邊,安排更多他們不明瞭的不可思議事物,這樣越好。

1997年的宮崎駿,說著每晚嚇小孩的獵奇體驗,26年後的現在,他在《蒼鷺與少年》裡,放進了更多的未知。他不認為這種未知會造成觀影的阻礙,相反地,就是因為這些作者未解釋的「不可思議」,才會讓觀眾去自行思考,發揮想像力(但網友解讀文破壞了這種樂趣),同時,還能擁有面對未知時的那種困惑感與迷失感。這種困惑與迷失,在現實世界裡,會因為世故與經驗而逐漸消失,但在宮崎駿的電影裡,它們永遠是重要的戲劇元素。

但對於「一定要把每個畫面都解釋清楚」的「解釋宅」觀眾而言,《蒼鷺與少年》可能會變成夢魘:當真人步入異世界開始,這部電影開始變得有看沒有懂,無法在戲院裡即刻推理的觀眾,勢必變得煩躁。


本片最佳男主角:宮崎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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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餘內文約1,9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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