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鷺與少年》是在零宣傳的情況下上映的。僅公開了一張描繪鳥的海報,雖然無法猜測宮崎駿這次想講述什麼故事,但對於觀眾而言,「宮崎駿」所代表的不僅僅是電影,更多的是一種精神上的啟發。
在他已經公開的作品中,這些作品都是作者對生命歷程的深刻凝視:例如,《紅豬》描繪中年男性面對自我認知的視角;《風起》回顧日本在二戰中的創傷;而《蒼鷺與少年》則呈現了對自己生命歷程的回顧,透過咀嚼回味而達到豐富層次的成長。
少年真人因為戰爭與母親離世,在母親鄉下老家遇見了蒼鷺,因而展開一連串挑戰的自我成長之旅。
電影中有一段描述眾人搬運透明罩到大宅的情節,這段情節的描寫可能象徵飛機使用的透明罩,意味著真人的家庭在戰爭中受益良多,因此物資充足,但母親的離世及爸爸重組了新家庭,對他的精神產生了巨大的衝擊。揮之不去的被遺棄感,籠罩在真人心裡。
真人的父親在餐桌上談論塞班的戰況,表示能夠撐一年,然而事實上一個月後日本就宣布投降。由於真人的家庭設定與宮崎駿的生長背景相似,宮崎駿的母親因為肺結核而無法長期陪伴宮崎駿,以致宮崎駿童年需要學會照顧自己與弟弟。這段童年經驗在「龍貓」的皋月和梅的生活裡有細緻的描寫。許多評論分析者認為《蒼》是宮崎駿半自傳性的作品。
讓我們重新理解故事裡人物之間的連結:曾叔父與真人是母系家庭裡的血緣連結,母親久子在一開場就死亡,之後在異世界裡以少女形態守護真人的冒險旅程,透過陪伴挑戰讓真人自我成長。
現實世界裡以父親為主的原家庭和新家庭的重新組合,重新定義自我與關係(比如阿姨變成新媽媽,自己由兒童長成少年等)。戰爭不是日常,而是一種充滿不安與混亂的無常狀態。
這是一個人在生命片刻裡,透過進入夢或無意識的奇幻冒險、現實中的衝突、主角克服內心的挑戰,由自我和解延伸到回歸原生家庭,重返群體關係的故事。
故事發生在太平洋戰爭期間,主角真人的爸爸經營一家軍工廠,這個背景設定與宮崎駿家族的事業「宮崎航空興學」旗下的宮崎航空機製作所相似。在戰爭的當時,製作所甚至是零式戰鬥機的零件供應商。
宮崎駿的歷年作品多次倡導反戰和環保的概念,他對戰爭的反思也在作品中呈現,發動戰爭的國族主義顯然有周全的理由,宣稱發動戰爭的正當性,回到史觀來看,正當性與目標背離時又顯得如此薄弱。做為戰敗方重新反思,以各種豐富的視角檢視「戰爭」,是讓理解與療傷的方法之一。
《蒼》一片透過鳥類角色(蒼鷺、鵜鶘、鸚鵡)演繹故事中的兩個概念。鳥類角色隱喻著人的黑暗面,如蒼鷺代表真人的黑暗面,鸚鵡大王是曾叔父的黑暗面;鵜鶘則是反派角色,本質上就是黑暗的代表。
主角真人設定在少年時期,人的少年時期是生命的奇幻時光,既像大人又像小孩,已經明白大人世界充滿了等待他們理解的事情,同時保留著小孩的好奇心。少年們會嘗試探索世界,比兒童期更加大膽,更希望不被控制。當他們開始面對現實中充滿不完美的衝擊時,對死亡的思考對少年來說是一場展開自我內心冒險的冒險。
劇情中,受傷的鵜鶘解釋了他們為何變得如此,呈現出即使是世人眼中的壞鳥(人)也有無奈之處;故事中的整體平行世界可大致分為上、中、下三層,而塔樓則是每個平行世界共同的出入。
以下是參考了榮格心理學和個人想像,提供一些關於電影的思考方向。
從母親的死亡
思考生命的意義
在電影一開始,空襲警報聲響。
少年從睡夢中驚醒,匆忙地爬上二樓。
人們充滿戒備和驚慌,因為附近的醫院發生火災,而少年的母親正身處其中。
父親趕往火場,囑咐他不要去。儘管他明白自己去也無濟於事,但他仍拼命地衝向火場。
親子關係的微妙之處在於,他們心知肚明彼此是獨立的個體,但家人卻是自我的延伸。
因此,母親的離世對於少年來說是巨大的傷痛,如同自己的一部分也隨著母親離開,他理性知道母親已經離開人世,但感性上難以接受。
真人面對的第一項內在衝突來源:父親的工作在戰時為他們帶來生存所需的資源,而母親卻因為空襲火災而離世。
戰爭到底是什麼?在整個環境都處於物質匱乏的時候,豐裕的生存資源對真人而言並不意味著安逸,反而是痛苦。即使父親有著戰時極稀缺的菸、糖、罐頭牛肉,能夠開車載他上學,真人仍然在學校受到同學的欺負。在回家的路上,真人用石塊敲打自己的頭,拒絕上學,以逃避世界對他的惡意。
此刻的真人對世界充滿了憤怒、無助感和惡意。父親與夏子阿姨組建了新的家庭,甚至懷上了新生命。真人內心的衝突逐漸升高,一連串的變動使他不知所措。他非常想念母親,這些痛苦彷彿火焰,一入睡便襲來。
因此,他對夏子阿姨的照顧毫無回應,當婆婆要他去看望夏子阿姨時,他也冷淡地保持禮貌。然而,他對夏子阿姨的弓箭卻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原來弓箭能展現如此強大的力量,足以嚇退蒼鷺以及他內心的黑暗。與他只會用木劍對峙,最後還被蒼鷺嘲笑,木劍被咬成碎塊形成鮮明對比。
蒼鷺對真人的嘲笑,實際上是真人內心黑暗面對自己的嘲弄。這些建構在內心卻未說出口的話語,日夜在他心靈中迴盪,他認為自己無法救母親,感到悔恨,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力量太弱,戰爭中的弱者無法生存,必須找到一個有力的武器。
於是,他開始練習製作弓箭,使用了蒼鷺的七號尾羽作為箭尾。在一次試驗中打翻了房間的書堆,這個房間可能是久子之前在使用,發現了一本母親手寫的給長大的真人的信。書名是《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故事中,真人失去了母親,父親忙於工作與新家庭的建立,這種狀態在心理學家榮格的觀點來說,真人處於孤兒的原型,深刻的被遺棄感讓真人感到十分痛苦,孤兒原型最主要展現是處於孤獨中的個體,這種感覺可能是本身真的是孤兒,或是感受上的。外在還有戰爭帶來的變因,比如轉學生無法融入原團體。
榮格認為每個人都有如同孤兒的孤獨與自我破碎時刻,孤兒成長的旅程是為了與自己可能成為的一切有接觸,透過自我省思結合,最終變得完整。
我認為真人經歷了一場內心的自我懷疑之戰,當他傷害自己的時候,他可能問自己「我為什麼要活在世界上?」當他閱讀到母親留下的字跡時,感動得淚流滿面,因為母親的祝福和愛護讓他不再感到被遺棄。
真人的頭傷在眾人的照料下已經好轉,因此在他製作箭時,注意到夏子阿姨走進森林的背影,才開始關注她的前進方向。
眾人開始尋找夏子阿姨,真人的善良本性展現,如同趕赴火場一樣,他帶著自製的弓箭加入搜尋行列,即使被霧子婆婆阻止。
真人說:「你有沒有聽到蒼鷺說話的聲音?」霧子婆婆拉住真人,表示只有本家才能聽到這聲音。
在森林中,他們找到石板路,進入塔樓的拱門,上面寫著「fecemi la divina potestate」,意指「這是由神聖力量所創造」,隱喻進入的是陰間入口。
這一段初看似乎是關於血緣,只有血緣淵源的人才能聽到神聖的聲音。
而在榮格心理學中,塔樓是無意識的起點,人與自己的陰影對話需要勇氣。對霧子婆婆等人未有準備的人進入個人無意識,面對未知感到害怕也是可理解的。
為了母親進入塔樓
真人展開自我成長之旅
蒼鷺以挑釁的方式引起真人的注意,進入塔樓。
當真人看到融化成水的假媽媽時,怒斥蒼鷺是騙子,蒼鷺則指控真人愛說謊。雖然一人一鳥互相指責,最終塔主現身,要蒼鷺帶真人去下世界。接下任務的蒼鷺只好開啟通道,把真人與霧子婆婆沉到下世界。就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愛麗絲掉進兔子洞,真人也下沉掉進下世界。
真人抵達下世界後,首先參加的並非是茶會,而是一座有金光閃閃的大門的墓園,真人被一群兩眼放空的鵜鶘推開墓園門,墓園門牌上寫著「學我者死」。
關於「學我者死」的墓園門,我認為這是要表達每個人都是自我生命的創作者,創作的作品就是自己的人生,所以自己的人生無法學別人,只能做自己,如果一味只想要模仿別人的人生,不用等到肉體的死亡,在精神上就已經死了。
大師的多維世界觀
重新詮釋穿越異世界的旅人
真人被鵜鶘擠得衝進墓園,正不知該怎麼辦時,此時出現年輕的霧子婆婆,她說自己的工作是捕漁人,抓到的魚提供給無法自己抓魚的亡者,魚內臟則是哇啦哇啦的糧食,同時指著遠方的帆船說:「遠方那些帆船都是假象。」
一個有靈魂、亡者及假象的世界,有準備投胎的,有亡者,還有墓園。我們通常會認為這是陰間,充滿死人的地方。
但電影裡的陰間似乎平靜許多,不像人間正在經歷戰爭。在宮﨑駿的世界觀裡,也許死後的世界其實沒有地獄這種公共設施,或者人要集滿多少罪惡點數才會去地獄之類,如果死後的世界是平靜而沒有戰爭的,其實死亡也就沒有那麼可怕了。
真人在霧子婆婆家用餐,出外上廁所時,看到足夠的成熟哇啦哇啦紛紛飛上天,準備投胎,充滿新生的喜悅和希望,像是蒲公英或是螢火蟲一樣發光,有序的排列往上飛,非常美麗。
突然鵜鶘們來了,一張口就吃掉了好多的哇啦哇啦。這表示能夠順利投胎的靈魂就變少了。
這裡展現對戰爭生死的隱喻:因為戰爭,讓很多靈魂無法順利投胎,戰爭讓生命沒有希望。
火美出現,她有能控制火的能力,她緊急救援用煙火把鵜鶘驅散。
這是真人的母親久子第一次以火美的形象出現,有能力控制火的女神展現她的力量,就像是希臘神話的雅典娜,或是北歐神話裡中的死亡女神海爾(Hel),埃及的戰爭與冥府女神哈托(Hathor)。女神火美的力量能夠展示光明又讓死亡發生,在她發射煙火時,不只鵜鶘受傷,有些哇啦哇啦也同時中彈了。
榮格在談到與母親相關原型「大母神」時,也同時提到恐怖女神跟生與死的關連:女神既能給予生命,也能剥奪生命。
即將被剥奪生命的老鵜鶘,留在霧子婆婆的庭院裡,牠因為火美的煙火受傷了在垂死狀態,塔主把牠們帶到塔內,但牠們卻無法食用海中的魚,因為這個海洋受到詛咒。
鵜鶘族的生存陷入兩難,為了活下去而採取必要手段,不吃哇啦哇啦,鵜鶘也無法生存,做為鳥界的吃貨王,只好選擇吃哇啦哇啦了。
藉由老鵜鶘的口中,真人聽到了現實的殘酷。
這裡電影提出的兩項隱喻:
環保—日本是依靠海洋資源維生的國家,海洋被污染的話,他們就會像鵜鶘難以活下去,是死亡的詛咒;
反戰—戰爭的起源是因為資源被擠壓,如同電影裡敘述的故事:大量的鵜鶘被帶入這個世界,競爭資源。這與當時日本國際處境相像,日本被美國石油禁運,所以為了取得石油資源,選擇侵略東南亞 。
葬了斷氣的鵜鶘後,真人回屋內睡在餐桌下,他看到周圍的六個木偶,加上霧子一共七個婆婆,像是日本神話裡的七福神在守護自己,同時也讓觀眾能理解真人現在在哪個世界:在地上世界婆婆們是真人,在下世界婆婆們是木偶,婆婆們是神明的化身。
說謊的蒼鷺說自己在說謊
那蒼鷺到底有沒有說謊?
隔天起來,霧子婆婆讓蒼鷺跟真人握手言和,此時蒼鷺因為在塔樓裡被真人的七號尾羽箭射到嘴巴,留下一個洞,鳥皮失效了沒辦法變身,只能恢復成原來的糟老頭形象,完全是真人形象的相反。
愛抱怨又碎念的蒼鷺,要求真人幫他修理嘴巴的破洞,否則就無法變回美麗的蒼鷺。修理嘴巴的小段落,讓真人感受到自己的重要,慢慢回復他原來的樣子,因為禮貌對蒼鷺完全沒有用,他無法再偽裝保持距離。
在榮格心理學中提到人面對自己陰影時,會感到不舒服,因為陰影是自己不喜歡的事形成的,但如果能對自己的陰影溫柔以待,那麼陰影也會溫柔對待你,甚至會為你帶來祝福。
在蒼鷺的帶領下,他們前往鸚鵡族的基地。
真人一進基地就被鸚鵡族綁架了,鸚鵡族沒有要吃夏子阿姨,但要吃真人。
此時火美再次現身,救了真人一把,她從暗道裡把真人拉到自己家,並招待真人吃自己的手作麵包。
火美與真人聊天,問起夏子是誰,真人回答說:「她是我爸爸喜歡的人。」
經過前面的過程,真人對夏子的厭惡已經減低,尤其在吃到火美手作麵包後,真人意識到火美是年少的母親,這讓他得到很大的安慰。
互相厭惡的新家人
真實讓彼此接納
真人認為自己要把夏子阿姨救回家,火美說夏子在產房,鼓勵真人找夏子。真人在產房找到夏子後,呼喚夏子她卻一直無法醒來,紙片開始旋轉,夏子醒了驚恐的要真人離開。真人要夏子跟他一起回家,夏子忽然變臉說:「我厭惡死你了。」
產房是迎接新生命的地方,也有可能是生命的盡頭,白紙的日文kami,發音與神相同,意味著神性與精神,而白紙在日本的神道信仰中,也是神聖的材料,世界各地、與宇宙共生的「八百万の神」盡在其中,日本人認為,紙垂包圍的地區,便用來象徵著吉祥與潔淨,是神聖之地,代表一種結界,外人不得擅入。
在這個生死同現的神聖地方,夏子展現了她的另一面,讓真人看到了真實,事實上兩方都在適應失去親人及重組新家庭的變化,這種真實反而讓真人放下自己的防衛。抗拒只是想要趕走對方,並不是真的討厭對方表現出來的。最後真人大喊夏子媽媽,夏子反而愣住。
為了救夏子媽媽,真人與火美昏倒在產房外,再次被鸚鵡族綁架,鸚鵡大王打算用火美當人質,跟塔主談判,接下掌管世界的權力。
塔主真實身分是真人的曾叔公,真人穿越時空廊道見到了塔主,塔主對真人表示他的工作是維持積木的平衡,並希望真人能繼承其衣缽,維持世界的平衡。
對於鸚鵡大王來說,世界維持在積木的平衡上非常的荒謬,他帶著鸚鵡族的期望來談判,想要為自己的族人(鳥)爭取更好的生存資源。
著軍裝的鸚鵡隱喻人類軍國主義的心態,回到一開始的墓園大門上寫的「學我者死」,已經暗示愛模仿的鸚鵡無法掌握權力,只會加速自己的死亡。最後鸚鵡大王把積木塔桌打翻了,讓曾舅公守護的世界重歸於渾沌。
走出生命的傷痛
與自己和解
真人能夠辨識出積木的13塊石塊是不是惡意,代表他已經明白什麼是惡意的,什麼是善意的,所以才拒絕了曾叔公的提議,同時承認自己敲頭是對自己的惡意:「這疤痕是我自己造成的,這是我惡意的象徵。」
真人開始能辨識出惡意與善意,他的內心更為堅強,能夠承受惡意的發生,也珍惜善意的美好。
真人發現雖然現實有很多惡意存在並不完美,但只要有善意的朋友一起作伴,他仍然可以在充滿惡意的現實世界做個有善意的人,成為世界穩定的力量,好好生活。
因為鸚鵡大王破壞了積木塔,讓平行宇宙開始毀滅。
在打開塔樓的門時,真人對火美說:「你重生的話會再死於火災。」
火美回答真人說:「能夠生下你真是太好了。」
於是他們打開了屬於自己的時光門,回到各自生命的位置。
火美的回答讓真人明白,母親懷抱著對他的祝福選擇重生。而我們每個人都是懷抱著其它人的善意與祝福來到這個世界,只是人生過程中遇到各種挫折與痛苦,讓我們看到的惡意太多,遺忘了看到善意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