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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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這短篇是我幾年前參加一次比賽時的作品,因為是屬於基督教的寫作比賽,主題要跟聖經人物有關的,所以我選了參孫這個充滿爭議性的人物。儘管最後名落孫山,我對它仍然情有獨鍾,可能我本身對參孫就有一種莫名的情意結,如果聖經沒有了像參孫這等人物,讀起經來就容易索然無味了(講笑)。




大袞廟舉行盛大的慶祝活動,幾乎所有非利士人都放低手上的工作,魚貫進入廟中,向大袞神獻祭。更加重要的,是要到廟中,觀摩一位曾經炙手可熱的傳奇人物,一個被稱為神的審判者,如何淪落為階下囚。


非利士人特意為這位大人物製作一個頤大的石磨,要他夜以繼日地推磨,就如希臘神話中的薛西弗斯,不斷循環往復地推動大石上山,永無休止。參孫被銅鏈緊緊鎖著雙腿,給剜去雙眼的他,一邊聽見推磨所發出的粗糙而嘶啞的聲音,彷彿在恥笑他的失敗;一邊隱隱聽見從遠處傳來觥籌交錯,咯咯大笑的聲音。非利士人正為著前所未有的勝利——生擒以色列最強大的士師,把他變成掌上的玩物,是對以色列人的神最大的羞辱。聽著那一片歡呼宴樂聲,參孫卻憶起跟亭拿女子大婚的日子。


亭拿的那個女人,可說是參孫的初戀。初戀永遠令人難以忘懷。女人那漂亮的臉容,柔情似水的聲線,使他神魂顛倒。相比起上帝的靈在瑪哈尼但感動他,這女子對他的「感召」更明顯起了翻天覆地的作用。他內心的聲音說:你畢生追尋的就是她。


「你為甚麼要娶那個女人?難道在我們的族人裡,沒有一個女人合適你麼?」參孫的母親從來不清楚他心裡想些甚麼,對於他要娶外邦女人的那種固執,更加難以接受。


參孫解釋不了,也不想解釋,他從來都是獨來獨往,從不發覺需要向別人交代。他身材巨大壯碩,力大無窮,性格剛烈,以色列人鮮有不忌憚他的。他很早就習慣了孤獨,可是這孤獨,也使他的內心變得異常脆弱。沒有人知道,他原來是多麼渴望被愛。


「你們就讓我娶那個女人吧。」參孫的父親瑪挪亞和母親都猜不透參孫的話是請求還是吩咐。他們一向摸不透這個上帝賜予的孩子,儘管他比所有以色列人都能夠保護自己的民族,而這也是上帝揀選他的原因。他的孤高不群、任意妄為的性情,實在難以駕馭。他們知道,只要參孫想得到的,除了上帝,是沒有人能阻止的。


參孫大步走在往亭拿的路上,長髮往後飛揚,塵土四起,瑪挪亞兩夫婦恰似侍從一般跟在後頭,很快就不見他的影蹤了。


「參孫,我們的孩子,你在哪呢?」瑪挪亞心裡焦急起來,可是找了大半天,都找不著參孫,只好默默回家去。


參孫終於找到了他的夢中情人。他的雄姿與力量使女人不能自已地傾慕著他,而她的嫵媚與嬌柔,更使他拜倒石榴裙下。他們兩情相悅,參孫決意回家告知父母,他定意要跟那外邦女人結為夫婦。


參孫在亭拿跟他的戀人舉行婚宴。他意氣風發,儘管滴酒不沾,但擁著嬌妻,自然酒不醉人人自醉。他猶如酒過三巡,一時興之所至,向在場三十個非利士賓客出了一道謎語:


吃的從吃者出來

甜的從強者出來


「我跟你們打賭,」高大無比的參孫俯視著他們,「在這七天的筵席結束時,你們若能猜中這道謎語,我就送你們三十件裡衣和三十套衣裳,否則,就要你們倒送給我這些東西。」


非利士人既愕然又不悅。他們向坐在參孫身旁的新娘瞟了一眼,暗示著:這個野蠻的巨人在幹甚麼?竟然無端出一道不明所以的謎語,好像伺機羞辱我們。新娘對他的舉措也摸不著頭腦。他就像一個愛捉弄別人的大男孩,以嘲笑別人為樂。


參孫就知道那謎語是無人能猜中的,他一方面渴求別人的了解,而另一方面,又喜歡看見別人摸不透他,氣急敗壞的樣子。尤其面前的是非利士人,一群從海上來,專門侵擾以色列人地方的拜別神的人。


參孫的新娘,那個亭拿的女人,當然希望幫上非利士人一把。「求你告訴我謎底吧。」參孫竟不為所動。他實在十分享受令人墮入如五里雲霧的謎團之中,正如叫別人猜不透像謎一樣的自己。


「為甚麼要這樣難為他們呢?他們好歹也是我的族人啊。你若真的愛我,就告訴我謎底吧。」妻子嬌嗔地說。


參孫實在愛她,他就是希望有一個人能無條件地愛自己,與此同時,也希望她能真的了解真正的自己。


***********************************************


身陷囹圄的參孫仍為到那一次的謎語而沾沾自喜。他自幼喜歡謎語,而他本身也是一個謎。他不明白自己為甚麼會天生神力,也不明白為何身邊的人總容易惹惱他。他既依賴父母,又渴望找到真愛而離開父母。他孤獨,鮮有人明白他內心世界。他出謎,彷彿希望有人洞悉他的心。


失去神力的他,費勁地推著大石磨,不停地轉圈,就像他的謎題一樣,叫人總兜著圈子,不知所措。赤身露體的他,汗如雨下,雙手因推磨而破了皮,血從手裡滲出來,染滿石磨的手柄。他痛苦地低吟著,他已從神明的山頂滾到山腳下,在敵人面前,他再不是甚麼難猜的謎團,而只是一頭被玩弄與折磨,以及待宰的野獸。


他緬懷那個跟野獸搏擊的日子。


就在往亭拿找那夢中情人的路上,他渴望得到真愛的欲望使他異常亢奮。他跑到亭拿的葡萄園裡,一頭雄獅突然猛地撲向他。他內心激動得不能自已,赤手空拳就跟獅子搏鬥,儼如兩頭巨獸決一死戰。雄獅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嚇人的獠牙,正要對準參孫的頭髗噬去。參孫用兩手撐著雄師的兩顎,順勢把牠撕開。雄獅一聲慘叫,血如泉湧,就結束這場生死決。


葡萄園內一片死寂。雄獅的血披滿參孫全身,血腥味使參孫感覺到自己內心的獸性快要淹沒自己。他筋疲力竭,坐在死掉的雄獅旁邊,極目一看,園內空無一人,他頓然感到無比的空虛與孤寂。他深知道這種強大的力量絕對可以對付以色列的敵人,而在他一生中,的確以此殺掉無數的非利士人,但他總會為自己喜歡做的事而施展渾身解數,好像在表演,而這竟成為他人生悲劇的最終章。


他把這次私密的經歷,編成了在婚宴上發表的謎語。


參孫沒有把這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決鬥告訴任何人。之後,他重回園子,看見雄獅的屍體已被一群蜜蜂侵占築巢,他伸手往巢內舀蜜,吃得津津有味。他更捧了許多回家給父母品嚐,沒有告訴他們這個祕密。瑪挪亞夫婦看見他兩手沾滿帶著腐屍味道的蜂蜜,嚇得不敢問當中的緣由。


或許他總耐不了這種寂寞,就算知道這位新婚的妻子會可能會出賣他,都甘願把謎底告訴了她。她果然背叛了他,把答案轉告給那三十個非利士人。


**************************************************


曾經叱吒風雲的以色列士師,現竟墮落為敵人的推磨機器。他因被背叛而感到憤怒和絕望。如果可以重拾力量,他告訴自己:我定必會像上次到岳父的家一樣,用狐群之火殲滅在大袞廟內所有人﹗


一樁他以為滿有幸福的婚事,竟被他自己一手破壞。為了發洩被猜中謎題的怒氣,他跑到以實基倫,殺掉三十個人,搶奪他們的裡衣和衣裳,贈給那三十個非利士人。岳父不得已就把女兒轉嫁給其中的一個非利士人。參孫到岳父那裡要奪回妻子,岳父跟他說:「不如我把小女兒嫁給你算吧。」


參孫心想:為甚麼妻子背叛我,連岳父也這樣對我呢?於是他處心積累籌備復仇計劃。


他到曠野和野林去,抓了三百隻狐狸,細心地把兩隻兩隻的尾巴綁在一起,再在尾巴與尾巴中間插進一枝燃燒的火把,被燒著尾巴的狐狸發瘋似地竄到非利人士人的橄欖園裡去。參孫站在遠處的小山丘上,聽著非利士人的哀嚎,看著那些被火舌吞噬的仇敵,統統被埋葬在熊熊火光之中,心中充滿著無比亢奮。


**************************************************


一把男孩的聲音跟參孫說:「跟我來。」


拖著重重的銅鏈如巨獸般的參孫,卑躬屈膝地跟在身形瘦小的男孩背後。他看不見,要用手搭在男孩細小的肩膀上,形成一道詼諧的風景。由石磨那兒慢慢走到大袞廟的大堂,參孫只聽見那些奏樂聲,嗅到奢淫的氣味。


我們那個好色的英雄——參孫來了﹗這種戲謔的稱呼,令參孫感到無比羞恥與憤慨。


「榨乾他﹗打垮他﹗」此起彼落的叫喊帶著嘲諷。他看不見,卻感受到那大袞神像正默默睥睨著他,像他從前一樣意氣風發。


他聽見四周都坐滿非利士人,那些嘈雜的叫囂聲與喝罵聲,使他憶起那一千個在拉末.利希被他用驢腮骨打死的非利士人,還有那些想要埋伏他的迦薩人。不同的是,那時的非利士人和迦薩人發出的,是被他殺害時撕心裂肺的慘叫聲,而現在的,是復仇成功的歡呼聲。


男孩領他到廟宇的大堂正中央位置,讓四周的非利士人都能把這個手下敗將看得一清二楚。成為階下囚的參孫,衣衫襤褸,滿身傷痕,臉上沒了眼睛的兩個大洞四處張望,彷彿單靠大洞就可以窺視這個殘酷的大千世界。在非利士人的眼中,他活像個東張西望的傻子,他們差點笑破肚皮,大聲叫著:好一個以色列傻子﹗參孫甚麼也沒聽進耳中。他在尋找一生的摯愛——大利拉。


他彷彿知道大利拉會出現在大袞廟中,只是不清楚她是為了憐惜他,還是嘲諷他而來。不理是哪個原因,他就是想再見她一面,即使他已看不見。


梭烈谷。一個參孫永遠不會忘記的地方,他就在那裡邂逅大利拉。


他第一眼看見大利拉,就知道她才是自己畢生要追尋的人。她美麗動人,溫柔細心,像看穿參孫的內心一般,愛聽他訴說自己的往事。他最愛被她撥弄一頭長髮,那頭如荊棘一般的長髮,在大利拉慈母般的梳理下,參孫感到自己重返嬰孩的歲月,重回到母親的懷抱裡,不用再隱藏真正的自己,他枕在她那雙柔軟的玉腿上呼呼大睡,在夢裡重回他的出生地鎖拉。


他是被上帝特意陶造的,卻總忘記肩負上帝的使命。他跟大利拉邂逅、相愛,以及纏綿的每個晚上,都只為了尋回他以為的那個自我。參孫深愛著這個如謎一樣的女人,甚至把上帝拋到九宵雲外。


非利士人窺見了這對痴男怨女,就私下跟大利拉做個交易。


「套出參孫的祕密,這裡的一千一百舍客勒銀子,就是你的了。」


大利拉當然知道,除非接下這個任務,身為妓女的她,幾乎沒有可能靠出賣肉體,賺得這麼多錢。她心裡確實猶疑過,畢竟她跟參孫並非只是一場交易。她可以感受到他的率真,這使她有點訝異。這位天生異禀的大力士,跟她相好的時候,竟像個待哺的嬰孩,沒有掩飾,甚至是一心一意地對待她,猶如丈夫對待妻子一般。


就在這段短短的日子,大利拉不知不覺也有點愛上了參孫,卻始終為了金錢背叛他。


「告訴我吧,你的力量是來自哪裡呢?」


「我的頭髮。」


「要怎樣才能把你制服呢?」


「用七條未乾的青繩子捆綁我,我就變成一個軟弱的凡人了。」


「再告訴我吧,要怎樣才能把你制服呢?」


「用簇新的繩子捆綁我,我就變成一個軟弱的凡人了。」


「求你向我坦白吧,要怎樣才能把你制服呢?」


「把我頭上的七條髮綹,與緯線一同織在一起,我就變成一個軟弱的凡人了。」


參孫愛故弄玄虛,製造謎團的性格,使大利拉感到他們之間的所謂愛情,只是泡影。她清醒了,她是非利士的妓女,參孫只是以色列這個低等民族的一頭蠻牛而已。


「你說你愛我,可是你多次的欺騙我,叫我怎能相信你,與你同心呢?」


「好了好了,我告訴你,從來沒有人剃掉我的頭髮,只要把它剃掉,我就變成一個軟弱的凡人了。」


參孫坦誠透露這個天大的祕密,心中舒暢地躺在大利拉豐滿柔軟的大腿上,任由大利拉輕撫,慢慢進入夢鄉。


大利拉拿起剃刀,一刀一刀的,把這個傳奇人物頭上的力量泉源都削掉了。


***************************************************


她為甚麼要這麼做呢?在大袞廟大堂中央的參孫呆若木雞,不斷回想被大利拉剃盡頭髮的一剎,他的心被搗碎了,渾身乏勁,沈溺於對大利拉的愛中,無法自拔,彷彿不欲從美夢中醒來面對殘酷的現實。他終於變成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


參孫感覺得到,大利拉就在大袞廟裡的某個陰暗的角落,他面對非利士人的羞辱,當然難以忍受,但,如果能夠再次得到大利拉的愛,哪怕是被更多人恥笑呢?恐怕一切都只是他一廂情願罷了。他再不能看見大利拉,甚至他的父母。唯一使他看見的,就是他的上帝。


「主耶和華啊,求你眷念我。上帝啊,求你賜我最後一次的力量,我要向非利士人,報以剜眼之仇﹗」


他向上帝作最後一次呼求。事實上,他一生從未呼求過上帝甚麼,總靠自己的力量行事。現在的他用那充滿肌肉的雙臂向左右兩邊伸出,撐著廟宇骨幹的柱子,像個十字架一樣,他呼求,仰天怒吼,兩臂運勁一推,柱子轟然斷裂,他狂笑,再次感受與生俱來的、超乎常人的力量。大袞廟完全坍塌,被移為平地,參孫跟所有在廟中的非利士人,伴隨著他的恥辱、高傲、孤獨,以及謎一樣的身世,一同被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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