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國思想史家魏簡(Sebastian Veg)在他的名著《在人民之間:業餘史家、獨立導演、維權律師與部落客,從草根崛起的力量,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聲音與行動》,描述了20世紀90年代經濟改革重啟之後,一種新型態的草根知識份子出現在中國大地上。他們迥異於傳統的菁英,積極與弱勢和邊緣群體合作,主張獨立思想與行動,不倚仗官方勢力,不靠攏專業領域,在編制以外,在人民之間。獨立導演賈樟柯、業餘史家楊繼繩等均是這個時期的重要代表人物,其中魏簡介紹的王小波更是我喜歡的作家。他是一位知識份子,亦曾先後在北京大學與中國人民大學任教,但他更重要的一個身份,是作家、自由撰稿人。我看他的小說《黃金時代》、《白銀時代》為中國90年代重要的小說作品之一,而他的雜文集《一隻特立獨行的豬》和《沉默的大多數》更讓我聯想到魯迅的雜文,基本上能代表著那個時代的中國現象。在20多年後的今天一再捧讀,更具有深刻的意義。
王小波在1997年病逝,無法見證千禧年代的中國發展,不過《沉默的大多數》所收錄的文章,卻彷彿預見了這20年來中國人民生活的實況。且讀〈居住環境與尊嚴〉裡的一段就知道:「中國這地方有一種特別之處,那就是人只在家裡(現在還要加上在單位裡)負責任,出了門就沒有了責任感(羅素和費孝通對此都有過論述,誰有興趣可以去查閱)。大家所到之處,既無權利,也無義務,所有的公利公德,全靠政府去管,但政府不可能處處管到,所以到處亂糟糟。」(頁125)我20多年前到深圳,那時還有許多行乞的孩童到處討錢,後來國家要發展深圳成為重點城市,頃刻間行乞者就完全絕跡於市,我一直疑惑他們往哪裡去了。也許正如古代皇宮,只要是皇帝不多行經之處,就不會有人打掃,甚至成為垃圾堆積與下人便溺之處。中國人鮮有公共空間的概念,只要到他們那些公廁就不言而喻了。
中國人缺乏公共空間的概念,相對而言,他們十分重視私有化這玩意兒。〈門前空地〉一文描述了中國人對空間的看法與用法,跟外國人的分別。外國人會善用空地來成為公眾能欣賞與共享的地方,中國人就多半會興建只有自己才能看見和擁有的亭台樓閣,而且不惜破壞原來的生態,來成就自己的喜好。這種私有化的觀念也許源於一種民族主義心態,而其民族主義是以「家」自居。故此,王小波寫到「西方人以為,人的主要情感源於自身,所以就重視解決肉體的痛苦。中國人以為,人的主要情感是親親敬長,就不重視這種問題。」(〈人性的逆轉〉,頁23)這觀念到現在都常由官方灌輸給人民。王小波在同一篇文章裡舉過一個例子:「在70年代,發生了這樣一回事:河裡發大水,沖走了一根國家的電線桿。有位知青下水去追,電線桿沒撈上來,人也淹死了。這位知青受到表彰,成了革命烈士⋯⋯結論是:國家的一根稻草落下水也要去追⋯⋯算計自己的命值點甚麼,這想法本身就不崇高。」(頁24-25)儘管現在中國新一代都不會這麼想,國家仍然會往這方向推廣這種「家」或「家國」的觀念,不斷強調「飲水思源」、「有國才有家」等等才是崇高的想法。關於作為知識份子,王小波沒有一副知識救國的、偉大的、情感澎湃的口脗。相反,他認為「人活在世界上,不可以有偏差,而且多少要費點勁兒,才能把自己保持在理性的軌道上。」(頁19)他在第一篇〈花剌子模信使問題〉裡已提出帝王只愛聽好消息,所以如何決定哪個是好信使還是壞信使,就在於他選擇報甚麼消息。這種由於在上位者偏聽而造就「報喜不報憂」的風氣,本身就是不理智的。我不止一次聽到的士司機跟我說:「我們政府做事的智慧,不是我們這般凡夫俗子所能理解的」,此言非虛。從古到今,凡為政者只選擇自己愛聽愛看的,就不會理會人民那些「凡夫俗子」的聲音。王小波認為所謂的弱勢群體,就是那些聲音不被聽見的一群,他在〈沉默的大多數〉一文中清楚指出,「至於沉默的理由,很是簡單,那就是信不過話語圈」。(頁222-223)話語圈就是擁有話語權的階層,他引用法國哲學家傅柯的說法「話語即權力」,指人民一旦被當權者邊緣化,就喪失了語語權,彷彿成為了啞巴。
王小波既是知識份子,亦只是一個「人民」,但他沒有被話語圈泯滅了聲音。他認為「成為思維的精英,比成為道德精英更為重要」。(頁40)知識份子應該是思維的精英,「知識份子可幹兩件事:其一,創造精神財富;其二,不讓別人創造精神財富。中國知識份子後一樣向來比較出色。」(頁96)因此他主張「批判先於宣揚」(頁98),認為「假設善惡是可以判斷的,那麼明辨是非的前提就是發展智力,增廣知識」。
若我們認為在這末世裡,人心不止叵測,而且愈來愈不理智,那就代表知識份子的生存空間愈來愈有限。正如王小波說:知識份子唯一強項是講道理,假如沒有理可講,那就變成弱點,不如死掉算了。(頁68)他這說法並非消極,而是為這世界敲了一下喪鐘,如何在謹守信念之餘,盡力發展智力、增廣知識,並且繼續發聲,那麼就算是被視為沉默的一群,也會有估算不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