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很和藹的中年人,年齡不超過六十歲。
一開始,是他的女兒拿著健保卡來到櫃檯幫他掛號。她問了一句:「請問身障有優惠嗎?」工作不過一個月,我已經碰到太多這種客人,問著各種神奇的身份有沒有優惠。所以我微笑地回她:「不好意思,沒有喔!」但內心多少是有些無奈的,想說他也不是第一次來呀,怎麼還問。
繳完費後,她就跑出門去了。這種客人也很多,可能因為不想等,會先來掛號,然後就不見蹤影,直到門診時間快結束才回來。(老實說,很困擾。)所以我以為她也是這樣,不禁跟櫃檯抱怨:「又是那種跑走的客人喔。」結果櫃檯回我:「不是啦,可能是因為身障,所以需要幫助。」
兩分鐘後,女兒磕磕絆絆地推著輪椅回來了。那不是醫院常見的簡易式輪椅,而是很重的電動輪椅。她的爸爸(也就是病人本人)身高非常高,所以輪椅也非常大台。看到這個景象,我才知道自己剛剛有多失禮,並趕快跑去檢查區把椅子搬走、調整桌子與儀器的位子,讓病人可以坐著輪椅測量視力與眼壓。他全程都笑笑的,不斷說著「謝謝」與「不好意思」,要測量第二台機器時,他溫溫地提醒我:「桌子可能要再斜一點出來(才能量)。謝謝你。」
之前在大醫院實習的經驗,這種Spinal Cord Injury的病人情緒都不會太好,尤其以今天的狀況,他已經來過很多次,護理師卻沒有調整好,大部分的病人都會有種:「都來幾次了,怎麼還不知道要怎麼用!」的心情。
但這位病人卻沒有。可能因為他沒有見過我,一瞬間就知道了我是新人,所以很有耐心地引導我該怎麼做好自己的工作。我感到感激地同時,也感到羞愧。
量完兩台機器後,要比視力(就是E表,看開口那個)。
病人的女兒與老婆都進來幫忙搬椅子與桌子,為了能讓輪椅進來。他們大可旁觀,但他們很努力地幫我一起搬。一番工夫後,病人終於能進來檢查室了,也許是因為快要結束了,內心鬆懈,我竟然拿了遮眼板給病人。
(比視力需要單眼單眼的測試,有兩種方法,一是請病人自己拿著遮眼板,一是直接給他們戴配鏡用的眼鏡,並放上全黑的鏡片。)
「來,請先遮住左邊的眼睛~」我用自認最親切地笑容,拿著遮眼板給病人。他看著我的手懸在空中,愣了一下,然後笑著回我:「我可能,需要直接戴眼鏡。謝謝你。」我看了一眼他放在大腿上、癱軟的雙手,頓時感到無比的內疚,連忙邊道歉、邊幫他戴眼鏡。
他的視力很好,測試大概三十秒就結束了,我的使命也就到此結束了。在把椅子與桌子歸位的同時,我不斷自責,怎麼會這麼天才,遞遮眼板給一個四肢癱瘓的病人!到底在想什麼!
但最重要的是,病人與家屬,竟然都沒有對我生氣。
後來,我去跟學姊說了這一家人的事,與我所犯下的愚蠢錯誤。學姊回我說:「那個病人的確都這樣,人很和藹。他好像是快要退休的某天,上班途中出了車禍。每天都會騎的一條路,怎知道就遇到這種事。脖子以下都不能動了。他那時候動白內障手術,都是老婆幫他決定的。要用什麼水晶體、要怎樣開什麼的。他老婆說:
『他脖子以下已經都不能動了,那脖子以上,我想要讓他看這個世界看得漂亮一點。』
看診完後,他們全家又安安靜靜、面帶微笑地離開了診所。
也許,他們是經歷了很長的一段路,才能如此雲淡風輕地看待這件事情,如此隨遇而安地過生活。他碰到了生命中(也許是最大)的轉彎,但他沒有留戀本來的方向會看到的風景,而是就接受了這條轉過來的路要帶給他的一切。
這位病人與他的家人們,沒有把任何他人的過錯,當成針對自己的惡意;也沒有把任何他人的好意,當成理所當然的應得。
在那天之前,我還在煩惱自己的婚姻與人生。遇到這個病人後,我有點懂了學姊跟我說的「平淡的幸福」,懂了之前上網取暖時,網友說我「不夠知足」的意思。我的確有權利追求更好的生活、跟更想要在一起的人相守。但那個人,有辦法在我碰到意外時,這樣無條件地在旁邊陪伴我嗎?他有辦法陪我笑著面對這種巨變嗎?
一個舊友之前也說過,她對伴侶唯一的要求就是:「在我碰到意外時,能替我做決定。不是有做決定的『責任』而已,而是他會很清楚如果我還清醒,我會做怎樣的決定的『默契』。」
看著那一家人,我的內心好像釋懷了一些,也得到了面對人生的勇氣。這也是我為什麼會喜歡護理工作的原因:我用自己的專業,幫助他們的生命;然後他們再用自己的生命,療癒了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