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囉!

2023/10/21閱讀時間約 17 分鐘

我在捷運車上,手機響了,傳來媽媽的聲音:「美薔啊!妳要來嗎?」

 

「要啊!我已經到古亭站了。」我看看外面。

 

「不是古亭站,是台電大樓站。」她的聲音緊張起來。

 

「我知道──」我想了一下要怎麼說;「捷運車子走到古亭站,我快到了。」

 

「我告訴妳不是古亭站,是台電大樓站。」她又重覆一次,「怕妳坐過頭了。」

 

「我知道,捷運車子正走到古亭站,我等一下就到了。妳準備好了嗎?」她沒有回答我好了沒有的問話,繼續說明不是古亭站,我也跟著回答我知道,就這麼重覆著。

 

「好了,可以走了,等妳來。」不知重覆了第幾次,上面的對話才勉強「講完」,回答了我的問題。車已停妥,門開,我下車,拿著悠遊卡刷出,她繼續:「妳在路上可不可以買點芭樂?大哥他們在美國比較少吃到芭樂,昨天惠清買了香蕉、鳳梨、龍眼和荔枝,忘了買芭樂了。」

 

「好啊!要買多少?」我將已經走了幾步的腳縮回來,改往水果店走。

 

「不要買太多,太重了,妳也提不動,不過也要一個人一個才行。」

 

「那要買幾個?或幾斤?妳說多少我就買多少。」我站在水果店前看著大顆的芭樂誘人的綠在一顆一顆個別包裝的塑膠袋中閃耀著,「老板娘,今天想吃什麼水果?」店裏的老板娘親切地招呼著。

 

「妳認為要買多少?」她反問了我這句。

 

「我怎麼知道?妳說要買多少?」我伸手在頭上的吊掛處抽了一個塑膠袋,開始挑起來,其實每個都很漂亮,根本不用挑,只是要挑不太大,差不多中等大小的而已,順手將手機關了,放進口袋裏。

 

提著芭樂,走到媽媽家樓下,按電鈴,鐵門開了。搭電梯上樓,門開處,看到媽媽媽頭上戴著髮捲,下面穿的是蓬鬆的睡褲,手捧著一堆衣服:「我剛剛去收衣服,今天天氣好,衣服已經乾了,不收的話,萬一下雨,將衣服淋濕就白洗了。」她對著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的二哥說:「你幫我將還沒乾的這兩件晾在浴室裏。」他的眼瞼下垂,動也不動,二嫂惠清接過手來:「我來晾。」

 

「要用寬寬胖胖的衣架,不要用扁扁的那種,免得衣服下垂,不好看。」她在二嫂身後喊著。

 

「媽,妳怎麼還沒好?」我忍不住向她發了這句問句。

 

「好了,我好了啊!可以走了,他們都不走,都還坐在那裏。」她將衣服放在沙發上。

 

「妳頭上還有髮捲。」我指出「事實」。

 

「拆一下就好了。」

 

「還穿著睡褲。」再加一件。

 

「等一下要走的時候套一下就好。」又有:「你在冰箱裏拿幾個包子到電鍋裏蒸,小徵不去,蒸給他吃。」

 

「喔!」我往廚房走,不對,開冰箱的手縮回來,小徵的媽在家,為什麼叫我蒸呢?「二嫂,要蒸包子給小徵吃嗎?媽說的。」還是確認一下比較好。

 

「不必不必,他自己會弄。」我回來如實傳話,「他怎麼會自己弄?不幫他蒸好,他就不吃。」她十分篤定小徵的做法,拿著一支眉筆站在房門口畫眉:「你們小的時候,我從來沒讓你們自己弄來吃。」畫兩筆:「眉毛老是畫不好,兩邊不一樣高,唉!擦掉,重來,有人說去紋眉,從此不用畫,但紋固定了,不能再改,也不自然。」

 

我看著出發時間一分分逼近,心中開始不安,到她房間看看能幫什麼忙。「你看我穿這件會不會太冷呢?」她指著已經穿在身上的衣服問。

 

「我是可以啦!但是每個人的感覺不一樣,我怎麼知道你冷不冷?」 

 

改拎另外一件,問:「這件呢?」

 

「你自己感覺吧!我不能幫你決定。」免得等一下太熱或太冷的話怪我,給她一個方法:「你可以將手伸到窗戶外面去試試看。」

 

「還要不要加件薄外套呢?我怕冷,但是如果太熱的話,也受不了。」

 

「那就帶著吧!萬一冷的話,可以穿。」我將薄外套塞進她的皮包裏。

 

「帶著也挺麻煩的,到底要不要帶呢?對喔!餐廳會有冷氣,他們都開很大,會冷,一定要帶一件長袖的,免得感冒。」她自說自話,「我帶這個皮包可不可以?會不會太舊?太醜?今天的餐廳有沒有很高級?」

 

「我怎麼知道?我又沒去過。可以啦!什麼樣的皮包都可以。」 

 

「你有沒帶薄外套?我這裏有。」隨手一摸,就是一件,塞給我,「我不用帶,我不冷。」我將它推回去。

 

「要帶啦!冷了怎麼辦?」推銷再推銷,討價再還價,我乾脆離開她房間,逃到客廳,丟下這一句:「媽,你管你自己就好了,我是大人了,知道冷不冷,你難道要幫所有的人都帶一件?」

 

「現在不冷,到時候就知道了。」

 

「是的,我到時候就知道了,現在就不用再說了。」我在客廳對她喊著。

 

「加這件的話,和衣服的顏色配不配呢?」她站在房門口問我。

 

「可以啦!」

 

「你幫我找另外一件,米色的比較好配。」我只好再進去,但在堆積如山的房間裏從何找起?「不要換了,來不及了,拜託妳快一點。」

 

「你看我臉上的粉會不會太白?」上一題放棄,又來一道新題目。

 

「不會啦!」

 

「要不要再加一點?」

 

「隨便你──」不對,「不用再塗了,夠了。」

 

「我看再塗一點好了。」我望著她那塗著白粉的臉上,南來北往的皺紋怎麼也抹不平。

 

「口紅擦上去,等一下吃飯就掉了。」邊塗口紅還可以邊說話,「用油漆擦的話,就掉不了。」是我想說沒說出口的話。

 

門鈴響了。

 

「表哥來了,趕快去開門。」媽第一個反應。

 

我出來時,二哥已經將門打開了,表哥笑嘻嘻的進來,還沒開口,媽的聲音從房間傳出來:「大傳你坐一下,我馬上好。美薔,倒杯茶給表哥。」

 

「不用,不用,馬上就要走了。」表哥自己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又傳來媽的發號司令:「振昌,你將沙發上的衣服收到你們房間去,不好意思,那麼亂。」被點名的二哥看了一看,慢條斯理站起來。

 

「是嘛!不用倒茶了。」我沒動。

 

球球從房間跑出來,將一個盒子拖出來,嘩啦啦倒了一地,難得乾淨的地面又舖滿了一塊塊的樂高玩具。媽媽拿了一件褲子出來追著他:「穿這件新的,那件舊的脫下來。」

 

「不要,我要穿這件。」球球肯定地說。

 

「這件比較漂亮,那件太舊了不好看。」

 

二嫂說:「媽,別管他了,他堅持穿那件。球球,不要玩了,要出門了。爸爸幫一下,將他的鞋子找出來擦乾淨。」

 

表哥隨手拿起報紙看。

 

「奇怪,前幾天人家送的,很好的茶葉怎麼不見了?」媽媽跑到客廳,在茶几下翻找著。

 

「姑媽不用忙啦!我不渴,馬上要走了。」表哥說。

 

「要啦!要喝杯茶」堅持要喝茶,但手上拿的不是茶葉:「這是振昌的大哥從美國帶回來的巧克力,還有糖果,你自己拿起來吃,別客氣。」她說完還不離開,在桌邊遲疑起來:「我今天的藥吃了沒?我想想看。唉啊!老了,腦筋不行了。」

 

我的腦筋也在那裏空轉、迴旋,迴旋又空轉,「你數數看還剩下幾包?」我試圖幫忙解開這個結。

 

「我是星期三去看的,當天早上沒吃,晚上吃,應該吃了五包,或六包,你幫我數數看,還有幾包?」我接過來數,她卻泡起了牛奶:「喝一杯牛奶,免得太餓,不過又要擔心水喝太多,要一直上廁所。」我看了一下壁上的時鐘,還有表哥。

 

「對了,我的麥草粉還沒吃。美薔,你幫我倒杯溫開水,不要太熱,也不要太涼」我去倒水,耳邊又聽她播放了一遍對於麥草粉衷心的推薦:「這麥草粉很好,我合唱團的同學的同事的姊姊也說很好,她是護士,她也吃了很多年,你有沒有在吃啊!我告訴你,這種健康食品要吃一些,免得……」又是一大篇轟炸。

 

在堆滿廚具和林林總總的廚房找到躲在角落的冷開水,和位於另一頭的熱水瓶,正在倒水的時候,「美薔,你將小電鍋裏的饅頭包起來,我的牙齒不好,飯太硬吃不下,萬一飯太硬的話,自己帶饅頭,才有得吃。袋子在門進去右邊那個櫃子從上面數來第三層左邊的抽屜的右邊的裏面,不要拿那種很小的,要用大一點的,否則包不起來……。」話還沒說完,人已經到了廚房,搶下我手裏的杯子:「我的杯子是這個,那個不是我的,不能亂用。」 

 

我包好饅頭出來時,她正對著餐桌上的一碗稀飯發呆:「早上的稀飯還沒吃完,現在急著出門,也吃不下,我看用盒子裝起來,帶出去好了。」

 

「媽,我們要去餐廳吃飯耶!帶著稀飯去,什麼時候吃呢?」

 

「說得也是,那就不要帶了,反正有饅頭,餓的話,先咬幾口饅頭充饑也可以,蘇打餅乾也帶著,萬一小孩要吃的話,或是誰肚子餓的話──」

 

「不會有人要吃的,馬上要吃飯了,媽,你到底好了沒?時間都過了。」

 

「好了,好了,走啊!你們都不走,都坐在那裏,是你們還沒好,我好了,要走了。」她將頭上的髮捲拆下來,「我的襪子呢?我的襪子呢?我的襪子跑到哪裏去了?美薔趕快幫我找一找。」兩個女人在全屋子裏跑來跑去,翻來翻去,有一個口中唸著:「我的襪子呢?我的襪子呢?」找得快瘋了。

 

「這雙嗎?」「不是,是灰一點的。」

 

又找到一雙,也不是,「比這雙厚。」

 

「就隨便穿一雙好了,反正差不多。」

 

「不行,我打算穿那一雙,是我特地挑了很久買的,今天一定要穿它。」

 

「你放到哪裏去了?」

 

「明明放在這裏,也可能拿去陽台吹風,妳幫我去陽台再找找看。唉!衣服這麼多,都沒時間整理。」

 

「妳從來不丟衣服,長年累積下來,當然很多,一個人穿得了那麼多嗎?」我突然警覺到,這已經成為我對她的嘮叨了。

 

「有,我都有穿,衣服多一點配來配去也很好啊!以前物資缺乏,大人不穿的都改給小孩穿,現在雖然比較少這麼改,衣服還好好的不能丟,我就是這麼省,才將你們養大的……」

 

「媽,好了沒?」二哥叫。

 

「好了,好了。」她從衣堆裏探出頭來。

 

「我們先下去了。」

 

「交待小徵不要吃泡麵,要吃包子。」媽喊著。

 

「他自己會吃。」

 

「怎麼那麼剛好,有事情,不能去,多可惜啊!沒吃到好吃的。」她轉頭大叫:「小徵,去讓舅公請客,不要去同學家。」小徵沒答,二哥代答:「不去吃飯沒關係,和同學約好一起做作業,不能不去。」

 

「我們下去了。」二哥又說了一次。

 

「要走了,要走了,每次出門都這麼麻煩。」

 

「表哥,我們先下去等吧!麻煩你了。」二哥說,球球已經坐在門口穿鞋子了。

 

──美薔,你幫我將這衣襟拉一下。

 

──美薔,幫我將新皮鞋拿出來,還要塗點蠟,才不會磨腳,蠟燭在拜拜桌子的右邊抽屜裏,有一截用過的、比較短的,不要拿新的。

 

──美薔,我這裏很痛,幫我塗點藥,輕一點。

 

──美薔,這條項鍊怎麼扣不上去。

 

──美薔,你檢查一下你二哥房間的冷氣關了沒?「這不是窺探人家的隱私嗎?」我衝口而出,「什麼叫『隱私』我不懂,但浪費電,引起火災,我就懂。」

 

──美薔,我這頭髮還要不要吹一吹呢?一梳捲度就沒有了。

 

──美薔,洗一杯米,先泡一下,晚上煮的時候才不會太硬。「什麼?洗米?媽,午飯都還沒吃,就要準備晚飯,人家已經在樓下等了,回來再洗吧!」

 

「回來再洗就來不及了。」

 

「你的午飯已經來不及了,走吧!」我決定不理會這項洗米的荒謬主張:「我先下去等你,你趕快下來。」

 

我出門,坐電梯下樓,進入後座坐下,球球坐在二嫂的大腿上,手上拿著一個直昇機小玩具,「呼~呼~」高舉在空中,「轟隆~轟隆~」往下甩,「起飛──降落──」忽高忽低,沒人說話,靜靜坐在車裏等。十分鐘後,終於見她拿著大包小包下來,表哥按下車窗,對她喊:「姑媽,袋子要不要放後車廂?這樣位子比較不擠。我將後車廂的蓋子打開了。」她看看後車廂和手上的袋子,猶豫了一下:「不用了,東西都要用,我還是拿著比較好。這蓋子要怎麼關呢?」

 

「我下去關。」我爬下車子,將門按下,她站在旁邊等我:「妳先進去,我坐外面,比較不用挪。」車子發動,沒人說話,只有她的喃喃自語飄盪在引擎聲裏。

 

表哥的手機響,「……接到了,我們出發了,等一下就到……好。」對我們說:「是我爸在問到了沒?」

 

「美薔,我要喝水,你幫我從袋子裏將水瓶拿出來。我不要喝飲水機的水,餐廳裏的水都是飲水機的,沒煮開,我喝不慣。」我將水瓶找出來,她打開三層塑膠袋,問我:「你要不要喝?」「不要」

 

提高聲音:「大傳你要不要喝水?」「不用,謝謝!」

 

「振昌你要不要喝?」「不要。」

 

「媽,妳自己喝就好,不要再問了。」我忍不住制止她。

 

「惠清,妳要不要喝?」「不要。」

 

「球球要喝啦!球球來喝一下水。」球球沒回答,二嫂提醒他:「阿嬤在問你要不要喝水?」「喔咿~喔咿!救生直昇機來了──我不要。」 

 

她才將杯子放到自己的嘴邊去。

 

球球突然打了一個噴嚏,「打噴嚏了,要再穿一件衣服,惠清,妳有沒有帶他的薄外套?」「沒有。」

 

「那妳帶了什麼衣服?」「我沒帶他的衣服。」 

 

「帶小孩出門,怎麼可以不帶件簿外套?」

 

「媽,不是冷的關係,他可能吸到灰塵,或被口水嗆到。」

 

「誰說不會冷?都打噴嚏了,還說不冷,哪有這種媽?」盯著球球的臉看:「他流鼻涕了,還不幫他擦一下?」

 

「只有一點鼻水,把拔,前面的衛生紙拿一張給我。」

 

「好。」二哥遞了一張過來。二嫂正在擦,交待的聲音又起來:「醒鼻涕的衛生紙不可以亂丟,我有帶塑膠袋,放進來。」她在袋子裏掏了半天,撈出一個皺巴巴的塑膠袋來。

 

終於到了,「你們先進去,我去停車。」表哥回頭對我們說。

 

「謝謝!」大家都對他說謝謝,媽又加上一句:「大傳,你要小心喔!停車要小心,要停安全一點的位子。」「好的,我知道。」

 

進了餐廳,叫舅舅,叫姨媽,表姊好,表弟長高了,「你們最近怎麼樣?」「XX怎麼沒來?」「你胖了一點。」「妳這件衣服好漂亮。」忙得不可開交,熱鬧非凡。

 

「大家都來了,可以上菜了。」舅舅發令。

 

「菜會不會太辣呢?」媽隨便問了一個人。

 

「不會,不會,有的有一點辣,有的不辣。」

 

「我不要太甜。」又加上一項,她改叫大哥:「景輝,你去告訴舅舅我要吃軟的。」

 

「有啦!有啦!有軟的。」

 

「你又沒去問,怎麼知道?」

 

「一定有。」

 

「你又沒問。」她堅持。

 

「當然有軟的,魚就是軟的。」

 

「菜會不會太油?太油對身體不好。」「菜有沒有洗乾淨?」「有沒有公筷?」筷子紛紛伸出來,此起彼落,紛紛讚美著:「好吃,好吃。」她揮舞著她那雙:「我這雙可以當公筷,我自己有帶筷子。」

 

「景輝,家裏買了好多你們愛吃,美國不容易買到的水果,等一下回去吃,剩下的再帶回去,唉!家裏太小了,你們回來住不下,只好去住孩子的外公家,這樣少了很多說話的時間,叫振昌換大一點的房子……」大哥張口要回答,「阿姨,你怎麼都不吃呢?」表姊過來敬酒。

 

「這膽固醇太高了,對老人家不好。」

 

「這道豆腐很好吃。」有人指著鐵板豆腐。

 

「我尿酸過高,不能吃黃豆製品。」媽端坐在位子上,不為所動。

 

「沒關係啦!吃一口沒關係。」兩、三個人一起說,包括表姊。

 

「不行,一口也不行。」

 

「這腰果蝦球的腰果炸得好脆。」

 

「太硬了,牙齒不好咬不動。」「這是脆的,不是硬的,你吃吃看。」阿姨用湯匙臽了一匙蝦球和腰果在她盤裏,媽雙手揮著:「不要不要。」 

 

舅舅滿場飛,這邊敬酒,那邊聊天,忽然發現:「姊,你怎麼在吃饅頭?」

 

「飯太硬了,咬不動,沒關係,我自己帶饅頭。」我看她面前的小盤子裏只剩一顆腰果,其實都吃了。

 

「那再叫碗麵,小姐,菜單給我們看一下。」

 

「請等一下。」

 

「你看看,要點個什麼麵?」舅舅將菜單攤在媽面前。

 

「海鮮麵,花枝一定很硬;紅燒牛肉麵,牛肉太大塊,肉不要吃太多;炸蝦……,炸的東西不好,這一定很大碗,我一個人吃不完,誰也要呢?我們一起吃。」無人回答。

 

「你要不要吃麵?」對著一個人,「不用。」

 

「你要不要吃麵?」換一個,「不要。」

 

──你要不要吃麵?──你要不要吃麵?──你要不要吃麵?連珠炮般一個一個問下去,──不用。──不必。──不吃,謝謝!

 

「既然沒人跟我分,就不必了。」

 

「看你要吃哪種麵?吃不完,就放著,沒關係。」旁邊的人幫忙說。

 

「不行,怎麼可以這麼浪費?你幫忙吃一些,好不好?」媽問著。

 

「不不不,我吃不下。」那人趕緊轉頭和別人說話。

 

「點好了沒?」舅舅回頭過來問。

 

「太大碗了,我一個人吃不完,又沒有人要一起吃,算了,不必點了,我吃饅頭就好。我就說嘛!我不要來,許多東西都不能吃,又吃得少,多划不來。」

 

「我請客,怎麼能夠讓你餓肚子回家呢?小姐,這桌來一碗烏龍麵。」

 

「好的,請稍候。」

 

「我就說不用再點麵,這個菜也可以吃。」趕緊夾了一筷面前的菜。

 

麵端來了。「果然那麼大碗,我一個人怎麼吃得完?你們幫忙吃。」她對我說,「你自己吃。」我答。

 

「你也吃半碗吧!」「你吃一口。」「你喝點湯。」「不了。」「不用了。」「喝不下。」「你自己吃就好了。」「沒關係,來嘛!這根湯匙是乾淨的,來舀一點……」 

 

她突然小聲地「啊!」了一聲。

 

「怎麼了?」我小聲問。

 

「菜湯滴到衣服上了,這件衣服打算今年不要洗,要小心地穿,沒想到還是滴到了。」

 

「滴到,洗一洗就好了,何必吃個飯都這麼緊張。」

 

「才穿一下就要洗,很麻煩。」

 

「你送去洗衣店洗。」

 

「要花錢,我捨不得。」

 

桌上的菜肉漸減,杯盤狼籍。

 

「這東坡肉很好吃,你們包回去帶便當。」媽開始做善後了,「不用了。」「人蔘雞湯剩那麼多,帶回去滾一下就可以吃了。」「湯不好帶。」「用塑膠袋裝,多裝幾層。」「不了,不了。」「要啦!要啦!他們收回去也是丟掉,多可惜,好啦!別客氣。」「我們一點都沒客氣。」……

 

「媽,今天的主人是舅舅,妳不用傷那麼多的腦筋,好嗎?」我拉拉她的衣角。

 

「是啊!是啊!我知道啊!我看這盤魚翅比較貴,正想問妳舅媽他們要不要帶回去?妳去問一下舅媽。」

 

「我不要去問。人家要帶自己會帶。」「她可能不好意思帶,以為有人要。」「除了妳以外,誰會要呢?」「誰說!妳看,他們也在帶。」「人家是要的人自己動手包,妳是一直叫人家裝。」

 

「對了,小徵沒來,帶回去給他吃。」想到一個很好的理由。

 

「他不喜歡吃這個。」二嫂答。

 

「那喜歡什麼?趕快包一包,不然人家要收走了,這個可以給小孩吃。」她轉頭對服務生說:「小姐,再拿幾個袋子來。」

(2009年修完)


註:

1.這是以我媽媽為材料寫的,都是實際發生過的事情。謹以此文向和媽媽同住過的哥哥弟弟們,還有他們的太太和小孩致敬!

2.剛剛在發佈的時候,突然想哭,替她講話的人(因為沒被她困擾到)說她過得很辛苦,我想到的是,跟她同住,還有跟她有接觸的人很痛苦。我不曉得為什麼一個人是那個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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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我的生活平順,但我覺得不對勁,偶而碰到一、二位和我一樣,不滿意現狀的,但是我們也說不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經過多年的摸索,終於清楚了,身為女性,育兒和照顧家庭這種從古到今被視為女人理所當然的職責,跟實現自我是有很大的衝突。今天,為了延續生命和享受家庭,女人如何發揮自我?是需要探討和實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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