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八年,莫莉‧勃克哈特(Molie Burkhart)的妹妹米妮(Minnie),年方二十七,就死於罕見的「衰弱病」;一九二一年,莫莉的姊姊安娜(Anna Brown)失蹤多日後,被發現頭部中彈,倒臥溪谷;不到兩個月,母親莉茲(Lizzie)也不明原因撒手人寰;一九二三年,莫莉的最後一位手足,妹妹麗塔(Rita)和她的丈夫比爾‧史密斯(Bill Smith)凌晨三點在睡夢中,被安置房底的炸彈炸成碎片。
這是一個世紀前,發生於印地安保留區歐塞奇(Osage)領地的連續殺人案。
幕後主使的行兇者,都是親近的人:莫莉的丈夫歐內斯特(Ernest Burkhart),歐內斯特的舅舅,同時也是莫莉家的摯友威廉‧哈爾(William Hale)。在美好的承諾,溫暖的擁抱和慷慨奉獻背後,有的竟是令人難以想像,看不盡黑暗的計畫、秘密和沉默。
有人說這是一個愛,仇恨,和貪婪的故事。白人為了繼承歐塞奇人龐大的石油利益,為金錢蒙蔽雙眼,以致寧願背叛枕邊最親近的家人,背棄託付全心信任的朋友,也要一步一步走向共同的毀滅。
但莫莉家的案子並不是特例,歐內斯特和哈爾的罪行,也並非僅靠一己之力。
所有原住民的歷史,都是血淚史。外來者帶來不知名的疾病,原有土地的失去,自然資源和傳統文化,以族人不能掌控的速度,像浪濤襲岸,一打就沒了蹤影。因戰爭、被迫或被誘,印地安人與美國政府簽下一份又一份的合約。整個十九世紀,就是印地安人遷徙和死亡的世紀。從傳統土地搬到第一個保留地,再從第一個保留地被趕往第二個保留地。
電影一開場就展現一幕宛如悼亡的對話。部族的酋長沉著嗓音,女人們低聲啜泣。因為他們知道,從此以後,歐塞奇的孩子將不再會說自己的語言。
但傳統文化的喪失,還不是最切身的痛。現代社會的弱肉強食,是不用兵卒就能實現的遊戲,對於印地安人而言,何以生存,相較過往任何時期,是更戰兢的難題。
起先,是瘟疫衝擊,而後還有政府未依合約供給年金、糧食、醫療和衣物,導致印地安人大量死亡。單是歐塞奇族,五年間人口就減少了50%。
政府支票跳票不是新鮮事,合約從來只為約束弱者,保障強者。更何況在西裝革履的白人眼中,印地安人只是一群未開化的野蠻生物。少一個不少。政府真正放在心上的,是如何更有效的同化,如何進行最有利己身的土地分配,削弱部族力量。他們要求印地安人進入農業和定居的現代社會,但劃出的印地安保留區,卻多是荒涼的不毛之地。
一八七○年,歐塞奇族遷至奧克拉荷馬(Oklahoma)東北方的印地安保留區,就是一塊土壤貧瘠、多岩,並不適宜耕種的土地。
那時誰也沒料到,這塊看似毫無價值的土地竟蘊藏豐富的黑色黃金,日後吸引數以萬計的石油投機份子蜂擁而至,也再次改變歐塞奇人的命運。
起初,他們繞著石油跳舞。歐塞奇人是河中之子,這份地底孕育出的禮物,就像瓦康塔的賜福,上帝的眷顧。他們從需要靠政府接濟的邊緣群體,一躍而升成為全世界人均收入最高的族群。一九二三年,歐塞奇全族收入超過三千萬美金 (相當於現今四億美金)。他們不用再工作,就有房有車,家家戶戶都有僕役,甚至還有不少白人成為他們的雇工。
但歐塞奇人很快就發現,黑色黃金帶來的並不是祝福,而是比瘟疫、飢荒,更殘忍無情的詛咒和綿延數代的創傷。
財富改變不了根本的歧視,也無法找回失去的尊嚴。在白人諂媚的微笑裡,仍然當他們是野蠻人,還罪加一等,變成好逸惡勞,奢侈無度的野蠻人。所以他們不配擁有金錢,也不夠格支配金錢,儘管那本是屬於他們的財產。美國政府設下針對印地安人的「財產監管人制度」,以人種為判準,愈是「純正」的印地安血統,愈是「劣等」,愈是不具備完全行為能力的「缺陷」,必須將財產交由白人監管。從此,無論金額大小,娛樂還是生活必需,沒有監管人的審核許可,就不能擅自動用。
這樣歧視性的制度,所帶來的危害,不僅是侵犯印地安人的人權,也為外人的貪念提供絕佳的屏障。絕大多數的監管人,都會利用身分之便,盜用被監管人的財物,甚至像哈爾和歐內斯特,為奪產,製造一起又一起看似「天意」的自然死亡。
哈爾精心策畫的連續謀殺,並不是個案。
《花月殺手》原著是一本報導文學,作者是調查記者大衛‧格雷恩(David Grann)。在深入調查莫莉家的謀殺案時,他在滿布塵埃的檔案裡,發現早於哈爾的案子之先,犯罪行為就已經開始;在哈爾入監後,不尋常的死亡也持續發生。翻閱《印地安事務部工作日記》,有無數的受監管人,在被監管期間去世。其中一位監管人,底下有九位受監管人,但有七位在被監管期間死亡;另一位,十一個受監管人,八人死亡;下一欄,五位受監管人,全數死亡......。十幾年的時間,歐塞奇人的死亡率超過全國一點五倍。
「當時,每個人都會掩蓋這些事。葬儀社人員、醫生、警察。」歐塞奇國博物館的館長,凱薩琳‧雷德‧寇恩(Kathryn Red Corn)這樣說。她也是受害者遺族。她的祖父當年疑似被第二任的白人妻子毒殺,但始終沒有受到正式的調查。
幾乎每一個歐塞奇家庭,都有一個以上的至親遭害。而兇手都是他們認識的親人、朋友。這是雙重的創傷。就像莫莉和歐內斯特的兒女,永遠都困在「親人被父親殺害」的泥淖裡,更深層且痛心的叩問是,在父親的犯罪計畫裡,「下一個是不是就輪到自己?」
他們想要真相,又害怕真相。只能放任傷口如影隨形,等待自癒,或者潰爛化膿,也提不起勇氣扯開紗布,直視會讓自己永遠跌入深淵的那片血肉糢糊。
除了醫生、警察,清一色白人的法官、檢察官、陪審團,地方治安官,甚至牧師,都是這個龐大共犯結構裡的一員。正義和邪惡,已經攪成一片渾水。彷彿二戰時期的納粹,在他者被「非人化」之後,每一個在自家人面前溫暖的慈父良友,一轉身就都變成失去道德良知的劊子手。他們的包庇和沉默,不帶情緒做著日常齒輪般的工作,或許是因利益攸關,也或許,僅僅只是習以為常,相信了,接受了,這些紅皮膚,長辮子,披著彩袍的異族,只是會用兩隻腳站立的野獸。那麼,自己又何須為這一切感到內疚?
《花月殺手》不只是人心貪婪的故事,也是一場根源於體制的邪惡,是由上而下的種族屠殺。
莫莉家人的謀殺案,在歐內斯特和哈爾被送進監獄後,就宣告結案。他們除了謀殺莫莉的家人,也被控犯下另外二十多起謀殺案。兩人最終被判處終身監禁。
一手建立聯邦調查局的局長胡佛(J. Edgar Hoover),在宣告破案後,面對新聞媒體洋洋得意,認為多年未決的懸案,是因著他的強力介入才得以偵破。這是自己英明領導下的調查局,征服美國蠻荒邊境的輝煌成就。但對於冒著生命危險辦案的探員湯姆‧懷特(Tom White)和他的團隊們,卻隻字未提。
胡佛其實不真的在意歐塞奇人的公平正義。他強力施壓探員破案,除了被害者之中有幾個白人,更是為了讓調查局從先前的弊案中脫身,在輿論中重塑清廉、智識、正義的形象。最重要的,還有提升他在官僚體制裡的權力和個人崇拜。善於公關的胡佛透過媒體編織了一個全新的故事,將案件改編為各種浮誇的報導,還製作廣播劇,劇裡調查局是英雄,而結局永遠邪不勝正。
然而,探員們實際都知道,辦案絕不是報導呈現的光鮮亮麗,過程充滿錯誤的調查。甚至,並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哈爾和所有二十四起謀殺案都有連結。還有許多人,因著哈爾的被捕,逃過了審判。
作為官方宣傳的樣板,「歐塞奇人謀殺案」就等於哈爾及其黨羽的犯行。僅此一案。破案了,成功替調查局洗白了,就該收手。
其他無人聞問的案件,只有隨著亡者,隨著遺族,埋進記憶的深層,永無回聲。
電影的最後,是一場壯麗的群舞。族人拿著鼓棒,圍著一個極大的鼓面,按著節奏敲擊,隆隆的鼓聲向外擴散,周圍穿著傳統服飾的族人,以同心圓圍繞,一圈一圈的延伸。鼓點,鈴鐺,合唱,旋轉。這是歐塞奇人的祭典舞蹈「埃朗斯卡」,他們以此紀念地球的轉動,也讓散居各地的族人有機會再次凝聚。
傷痛不會過去。珍視失去的,曾經的樣子,重新裝進生命裡。
然後記得「面對明日的世界,我們還是歐塞奇人。」
八十高齡的大導馬丁,用三個半小時的篇幅講述這一段長期被埋在檔案庫的歷史,以原著為基底,將主角從莫莉和探員湯姆‧懷特,拉到歐內斯特的內心。淡化聯邦調查局的戲份,在一開始就透露了哈爾和歐內斯特的野心,是為了在敘事上去英雄化,不願意落入犯罪懸疑的套路,而更寫實的呈現當時的背景,細節描述整個犯罪過程。
只是除了李奧納多飾演的主角歐內斯特,幾個關鍵角色,如哈爾和湯姆‧懷特,都較為單薄和功能化,沒有呈現出人物的多面性,特別是這兩個角色在原著都有豐富的背景,電影中卻多被捨去。書中對於體制的反思,系統性的邪惡,電影也沒有太多著墨,若是看過原著的讀者,可能很難感到滿足。
無論如何,要將這麼複雜且宏大的敘事裝進一部電影不是容易的事。馬丁並不討好的,用他的力量,讓大家接觸到這段歷史,或許是出於使命,也或許是回到初心,都讓我們看到一個已無須證明自己的導演,如何用作品回應這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