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幫認識的人寫讀後或書評,通常會是先寫了,後來才認識這個人。而吳曉樂是正好相反的。
新書對談上她提到我是那種極度講究的人,會拿漂亮的小碟盛裝不同品種的青森蘋果試吃,一塵不染的空間,算計過的光線。不過,我想她才是那種真正細心的人,比方她的盆栽她的鳥,以及最近豢養的小貓,常常說「自己沒辦法處理這些東西啦」。其實,不是無法,而是因為知道承擔責任之重,如果照顧不好,就深怕會像她自己筆下的小說人物那樣,左邊一個缺口,右邊一道裂痕。
對談前我在筆記本寫下:「女性在社會、子女在家庭,言語和敘事權力的嚴重不對等的狀況,吳的書寫似乎一直和這巨大的結構對壘著。」這是讀者熟悉的吳曉樂,以前的作品是臨軍對陣,但《那些少女沒有抵達》似乎削弱了這份特質,反而以一種「包覆」的狀態在容納有解與無解的狀態。
《少女》一書的寫法很有趣,一切本應該是循著主角吳依光進行的故事,小說裡讀起來卻像是吳依光是個問號,被周遭的人和環境定義著,而她只是在配合演出與自我之間猶豫著:學生的輕生,學校的反應,丈夫的外遇,母親的榜樣人生,於是這個人物幾乎沒有作為推動小說核心最重要的東西:動機。在動機之前,她只能先接受現況。小說裡幾乎不出現吳依光很強勢的作為,反而讀到了那麼一點《異鄉人》裡主角莫梭那漠然幾近虛無的味道。但要說少女有沒有自己的冀求,也當然是有,只是當吳依光對那些想望付出行動時,到最後總是會變成不等價的交換,或總是在關係中認賠而不吭聲的精神帳面損失。不值與悔恨,安靜地填充在吳依光身上。而這些生命中來來去去的人,總像是筆刀一樣,從吳依光身上挖走一片又一片的自己。
這樣的寫法似乎有別於以往的吳曉樂,在我片面的閱讀經驗裡,以前的作品似乎顯得比較直接銳利,而到了《少女》就緩步下來了(也許是大改好幾次的寫作猶豫所致),留下許多謎面而沒有謎底的描述。儘管以前處理的議題仍舊存在,家庭、教育、關係、性別,但這次深深觸動我的卻是對於死亡的推敲和思考。作為一中學教師的吳依光,面對學生的選擇,在眾說紛紜之間尋求一個說法。其實,她並不是/也不會知道死亡的真正理由,只是,當面對他者之死時,自己總在問:這跟我有什麼關係、生命之於我的意義是什麼。
於是輔導老師簡均築的談話,遂成為一整片黯淡的小說中,幾個極為具有昇華性質的亮點:
我們最不敢面對的是,所有動機都有一個共同的元素:結束痛苦。感受痛苦,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設計,但若生命只剩下痛苦,容不下其他的情緒和事物,那麼,似乎也沒有別的出路了。我相信我的學姊獨自待在房間時,也是這樣想的,痛苦主宰了她全部的感受,她所能做的就是停止感受。就像吳老師的譬喻,蛹,停在這,不確定會不會變好,至少不會更壞了。
我不認為誰可以完全地理解一個人,到最後我們可以回答的只有自己的人生。
如此就可以理解,小說何以從一位學生之死開始,吳依光身不由己地被別人推著走,卻因此也開始回想生命中那些被一片片割走的東西,他們的意義為何。比方曾經的幾段關係都各自有他們「交換」的隱喻:從補習班同學身上體驗現實殘酷是未成年的他們無可扭轉的,從打工的老闆身上知道也許關係可以只是銀貨兩訖的對價,從許立森(天啊我又要說我真是討厭這永恆少年)身上嘗到自己也當了一回母親的扮演,從謝維哲身上理解婚姻可能的觸礁與可能的永恆。
又或者曉樂寫得最精彩的總是家庭,總是親子關係。我們很容易看出來母親與梅姨這一個「壞媽媽與好媽媽」的對照組之下,吳依光對於母女關係的想像,但吳依光原以為母親這把刀削走了她人生應該美好之處,卻不知道的是,看似神仙教母般的梅姨其實自己也擁有一份不美好的人生。轉過頭才理解母親那張牙舞爪的行事作風,其實,不僅僅抵禦掉了生命中的危險,也是總在收拾殘局的疲憊讓她不得不武裝自己——是呀,又是那個「整合」的老命題:我們何時認清自己其實不是投錯胎、只是鬼遮眼般總看見別人父母美好的那一個側影,藉此拒絕承認自己爸媽就是個普通人的事實罷了。
小說裡寫到一個很迷人的詞,「質間」,是吳依光在回憶校園內還沒上課而能在教室外的地方閒晃,彷彿在那個不為人知、沒有管制的地方,像是一個真空的地帶,一切可能都在那裡發生。但長大後的吳依光討厭那種質間了,彷彿在說著那樣失去秩序和監督的狀況之下,有一些壞事會隱然蠢動著。我總在想,人年紀大了之後,因為害怕失序和浪費,遂把這樣的空間也拋棄了。但失去質間是很可惜的,好比他人之死,進入中陰的狀態時(彷彿還沒死透而這個名字仍留在人間),我可以隨時去問,什麼是生命?我為了什麼而活?那些困擾我的真的糾纏著我嗎?還是我自己糾纏著自己?
如果這一切都不產生意義,我能夠如何重新開始?
也許吳依光自己並不知道,那些從自己身上一片一片,看似被奪走的事物,在她重新開始思考意義之時,變成生命的鏤空,成為透光的花紋。
在她勇敢回望傷害與剝奪之時,生命還給她一個美麗的剪影。
註1:在讀《可是我偏偏不喜歡》與此書時頗有一種卸甲歸田之感?講座上談及我眼中的吳曉樂是那種「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因為有想要保護的事情,才得把自己武裝起來的人,所以可以讀到這兩本,其實某種程度上是很接近她的吧。
註2:母女的難處請參閱斎藤環《弒母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