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說我小時候有一段時間經常在夢裡大哭,全家人都被吵醒,圍在床邊企圖叫醒滿臉淚痕的我。終於醒來,我卻完全不記得自己夢到什麼傷心的事,於是我開始在床邊備好紙筆,一睡醒便寫下夢境的片斷。紙片上出現各種光怪陸離的情境——冰箱一打開是動物白子博物館、會說話的穿山甲自己走進女巫冒煙的大湯鍋、我在沒有水的游泳池以自由式前進、永遠打不通的電話、永遠走不出的迷宮......。後來我不再記下夢境,因為年紀越大,我越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我總覺得,自己不停地在夢中的夢中嚇醒,時常浮沈在半夢半醒的狀態。
成年以後,我在幾個國家的城市游移,為生活奔走,有很長一陣子以自動導航的模式過日子。直到六年前的夏天,我坐在香港的小巴上,突然有似曾相識之感——童年時期幾個重複出現的夢境中,就有一個坐在公車上的場景,不停地環繞灰色的城市,沒有辦法到達終點。這個感覺在我的胸口留下重重的一擊,原來我還在夢中夢的世界!那天開始,我決定在腦海中把眼裡所見,心裡所想的都暗暗截了圖,這些圖像經過拼湊重組後,成為一篇篇自編自導自演的都市寓言故事。
於是,我像自己詩中的「夢遊者」,「決定不要睜開眼睛」,留在自己的截圖夢境裡,讓我的「佛與魔」對話,讓「小小的枯黃的啜泣的靈魂」被聽見,讓「那個一去不回的線頭」沈淪,讓「被踩住的影子」自由,也讓那個被拔掉的自己歸於平靜。
漫漁
2023年9月寫於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