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雜記 | 獨處的語境

來到這座島嶼四年，我似乎墜入一種虛妄的語境之中，頻密地出現幻聽、幻象與複寫的夢境。隨著每次不足兩小時的航線，兩個城市的氣味和光影不斷交錯重疊，兩種截然不同的節奏正劇烈地撕裂再結合，持續折磨著我游離在外的心靈，像掏空肺部的氣息，置換成一批嶄新的氧氣，為你的心靈作一次次的變裝。最終我認為我長出了一雙精靈的眼睛，能夠在虛實之中切換視點。

此話所言不虛，我的確時常聽見一些不合時宜的聲音，並非恐怖故事中的敲門、打球、風吹等一系列無中生有的恐懼，這股勒索我的情緒反而是擔憂無法追上垃圾車的焦慮。

一天兩趟的垃圾車每次都是準時準點出現在家樓下的大鐵門外，但垃圾車的音樂卻能夠盤旋在腦中一整天，不論我做什麼事情，那段音樂都會由淺入深在腦袋中蔓延開來，隨之而來就是自己慌忙地尋找鐘錶。

後來，還會聽見門外的腳步聲以及別人呢喃的語調。從一開始的驚慌焦慮到後來的習以為常，這些幻聽就像腳下的影子，與自己血肉結構在一起。這雙精靈之眼從街道上也會捕捉到一閃而過的相似人影，這些在過去二十年出現在我生命的人物，穿著兩人相遇時的衣衫鞋履，從台北的街頭一閃而過，如同轉角的貓咪尾巴，我追上前，突然拉近的距離讓我嗅到熟悉的香水味道，所以我不假思索拍了拍他的後背，轉過身卻是一張陌生的臉孔，精靈之眼會在一瞬間關閉所有我所依戀的景象。這些幻聽、幻象只會在一個人行走坐臥時出現，在群聚的場所帶我魂穿香城，時間的維度在這裡遭到打破，我能以尚還稚氣的臉龐與笑容面對大家。

獨處的時候一切事物都會遭到放大，自己不再是自己世界的中心，在案前發呆時，市井叫賣的嘈雜、砸在頂樓加蓋鐵皮上的雨水、路過巷子的機車都比屋內的抽水馬達運轉來得大聲，只要房子有洞，這些聲音就能夠鑽進來；一如我所產生的虛妄之象，由心口的破洞進入。

獨處時，會認為自己是個殘破渺茫的人類，心中晦澀的惡念會浮上心頭，會允許自己做一瞬間政治不正確的人類，情緒會一瀉而出。這些由心中破洞進入的幻境以及夢醒後的碎片都鋒利地割開獨處時的自己，讓生活的瑣碎刺痛自己過於低迷的情緒，繼續為垃圾車焦慮，為冰箱中壞掉的水果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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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佳的獨處空間我想應該是長廊。

大學住宿時，夜歸的自己需要拿著盆子與洗漱用品穿過長長的廊道去到共用廁所；沿著長廊走，很慶幸燈光充足，陽台的門窗緊閉，走過一間間緊閉的房門，會意識到這個夜晚只剩自己還沒睡覺；但每踏進一步，心臟跳動的聲音會變大，用力捲縮的腳趾會摁在藍白拖上面。直到抵達淋浴間，在熱氣下或許會享受這片刻的寧靜，但更多時候我都無法愛上這種獨處的形式，許多恐怖的晚間故事會一遍遍在心中響起。我的幻聽或許是這個時期出現的，往回走的時候，耳邊繚繞的仍是剛剛的水聲，我的感官似乎會滯留在我某些焦慮的瞬間一段時期。

來台灣的第一年中秋，第一次在異鄉獨自渡過，在賣場中找不到自己家鄉常吃的月餅，一個人也沒辦法吃下一整個柚子，更不會有人陪我點上一個燈籠在月下走走。我知道隔壁的同鄉用了熱水壺來煮湯圓結果失敗了。妄圖在異鄉套用自己家鄉的節慶儀式，一開始都會是徒勞的。那晚，還是很想去看看月亮，起碼賞月一定不會失敗。只好等大家都睡了，宿舍不再吵鬧之後去陽台看看有沒有圓月。這一次走過長廊的感受與之前差異不大，因為整個空間過於安靜，會怕到眼皮都跳起來。但這一夜不知是否鄉愁過甚，焦慮感沒那麼重，路過長廊的時候我心跳漸催平緩。我倚在欄杆邊，掏空思緒般看了月亮一陣子便回宿了。直到躺在床上我才後知後覺，長廊似乎代謝了自己初來乍到的恐嚇與不安。

直到第三年，因為科系的原因，需要到外地進行拍攝工作，這些記憶才重新被我找了回來。當時劇組住在雲林的某個香客大樓內，我們幾乎凌晨一點才結束拍攝，回到住宿地，大家會輪流洗澡，洗澡聲從一點會響到三點；四點左右，香客會起床準備一天的行程，於是整個走廊都是香客的歡聲笑語。這棟大樓的走廊無時無刻不被人煙氣息填滿，加上拍攝的疲憊，走在長廊上並無特別的感覺。直到拍攝結束，大部分工作人員撤離，只剩自己與另外兩個組員留下善後，那時期香客也離開了，整棟大樓只有我們三個與守夜的大叔居住。那一次因為失眠，晚上頻密地上廁所，在燈光微暗的長廊來來去去，每走過一間房間，都會意識到裡頭空無一人；回頭看長廊幾乎沒有燈光，微弱的燈光照射在碧綠的磁磚牆面，映出淡淡的綠光。

那些焦慮、不安、療癒的回憶一瞬間如浪潮退回岸邊，我看著幽黑的深處，彷彿有一雙眼睛看著自己，虛虛實實之間，我竟抓不準是我正被三年前的自己從宿舍走廊注視著，抑或是三年前的自己走入了我的夢。

在這個群居的社會，獨處的時間幾乎很少，即便有時間自己去吃個早餐、做個運動，身體也是被資訊灌溉著，我們的情緒和思緒讓我們的獨處變得不夠純粹。近日因為脫離群聚的關係，很多時候都是自己在家工作，多了很多獨處的時間，生活的雞毛蒜皮讓我經常聽見垃圾車的音樂，這些虛妄的幻象、幻聽都在剖開自己負面情緒的調性，讓自己從陷入自我的封閉語境中回歸生活。獨處予自己的意義或許沒那麼偉大，但獨處讓我看見在世界虛妄的語境中，腐壞的情緒並不那麼重要。

202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