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脆弱的時候,我們卻可能成為最勇敢的人。
曾經騎單登山車在山裡墜毁送進急診。十年後除了鏡子裡的肩膀有一點不對稱之外,漸漸也把這件事忘了。直到那年聖誕聚餐的商務社交場合上,碰到鄰座白人女性也是登山車愛好者。喝著酒我們聊了起來,越聊越熟。美國人人與人之間社交上的熱情門檻非常低, 幾分鐘混熟了就稱兄道弟開起玩笑,乍看起來像是認識了幾十年。
聊到登山車路線,自然也就聊到那次摔車的經歷。我用非常喜感的方式敘述那次墜車。沒想到那條路線她也騎過,她先生也在那裡墜毁,我在想說不定還是同一個陷阱 - 政府喜歡沒事找事,在下坡登山車道設立一些沒有警告的斷橋挑戰你的胆識。政府不怕國賠,因為沒人吃這一套。 跟我命運不同的是他們找不到手機訊號,在山上等了幾個鐘頭碰到一位陌生騎士,才幫忙扶著一步步走下山,自己開車到同一家醫院急診。
我追問後來的情況,那也是轉淚點,就像一顆炸彈突然在我面前爆炸。
她說他後來因為顱內出血過世了。
我不用告訴你這種事該怎麼收場,因為沒有人會,所以也就攤著沒有收。我看著她的眼睛,正等待喜劇般地回答,突然聽到這樣的結局,連怎樣把眼光移開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要如何改變臉上的表情。那千分之一秒宇宙突然静止了。碰上這種最不知道該如何收場的時刻,唯一的選擇就是不要收場,因為無論你怎麼轉話題都很愚蠢。我能做的就是不停地說我實在實在實在很抱歉⋯⋯ 我眼睛盯著她,但不敢看她 - 這並不矛盾,因為你可以穿透一個人看到後面沒有意義的景物。長桌上十多都人陷於酒酣耳熱之間,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幕。
突然她拍我肩膀說真的沒關係,她早就熬過了。那肩膀拍得很用力、也很用心。接下來她一直安慰我,然後停下來幫助我下台說,這樣好了,我們急轉彎換個話題,好嗎? 所以很快地我們虛假、漫無目的地聊聖誕節,剩餘的晚上就這樣打發了。宴席結束的時候我們在一片聖誕快樂聲中互道了聖誕快樂。
明明是個無辜的受害者,瞬間卻反過來幫助一位造成他受害的人,幫他脫困。這不是發生在旁觀者身上⋯⋯ 而是發生在那一開始就逐漸受害的人身上。她應該知道話題會慢慢走入核心,但她並沒有刻意扭轉方向 - 現在回頭想想,也許更糟的是說不定她試了,只是我沒有偵測到。那樣的漸漸進入恐懼核心是不是更糟? 這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從此我們再也沒碰過面。如果不是接近聖誕節我還不會想到。
下面是在急診室看到的,是一個更勇敢的故事。
圖片來源:鱸魚
去急診是為了一個現在已經不是問題的原因,但那個勇敢的身影至今仍然印烙在腦海裡。故事的前半段我沒看到,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看到的只是一個年輕女孩在手術室門外失控哭泣,上半身不停抽搐,嘴巴語無倫次地唸唸有詞。急診室裡其他工作人員都在忙碌,這種事也沒有人能夠參與,也許最專業的做法就是讓她獨自盡情抒發。
手術室門開了,醫生出來拿了東西正要進去,女孩衝上去擋住拜託他一定要救人,醫生沒回話轉身進去了,門關上後女孩繼續哭喊。然後我看到她跪在地上對著手術室一直磕頭。我看到人類在最無救時的原始反應。外面匆匆趕來另外幾個年輕人,應該都是朋友,場面開始更加混亂。幾分鐘後門又開了,醫生宣布急救無效,所有生命跡象都已停止。然後大家一個接一個失控,我聽到一群人哭喊。
在眾多哭喊聲中,突然出現一個冷靜的聲音,要大家全部安靜下來到外面去,口氣近乎命令。聲音來自那女孩。她拿出手機打給該通知的人,開始安排事情。這期間手術室的門因為醫護人員進出一直開開關關,我看到裡面一片凌亂,工作人員也開始處理善後。清潔工也拿著拖把進去了。有人仍舊失控一直要衝進手術室,小女孩拉住她不停地安慰,彷彿她是個旁觀者。她一直冷靜地處理那些在那一刻只有絕對的勇氣才能做得到的事。
稍後又趕來了一些人,女孩又上前安慰著。如果不是從頭看到尾,你不會相信她原是那第一線的受害者,故事前半段就只有她一個人。門再開的時候是連人一起推出來的,我把頭轉開,猜想應該也是一個年輕的生命。那女孩安安靜靜沒有發出聲音 - 如果她一直安靜地看著車推走,我在想那需要何等的勇氣。
在最脆弱的時候,我們往往都期盼自己成為被安慰的人。但有些人卻反過來看著另一個需要安慰的,擔上那個勇者的角色。最大的勇氣往往出於最大的絕望,終極的挫敗卻能成就終極的勇氣,這跟年紀、 強弱與閱歷都無關。
我看到「勇」也存在於最稚嫩靈魂的最脆弱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