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以4000字專文,作為紀錄片《像高達一樣寂寞》之第二篇介紹,敬請分享!
《像高達一樣寂寞》,將於十二月十五日在台上映,敬請一起解密高達!
法國紀錄片《像高達一樣寂寞》(Godard, seul le cinéma),可說對宛如無字天書的高達中、晚期電影,為所有人打開理解的大門,不僅紀錄片找來全是一時之選的高達親密工作夥伴、頂尖高達學者,更挖掘了深藏檔案庫大海的導演訪談沉甕底精華,展開一種讓影迷嘆為觀止,金句連連的大爆發。
在此特別選出紀錄片中,讓個人下巴快掉下來,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高達片段,嘗試進行一種知無不言的解密工作,作為拋磚引玉,敬請指教!
對許多製片人、影評和觀眾而言,高達就是《斷了氣》(À bout de souffle),這部新浪潮導演處女作,一夕之間,讓他功成名就,從無名小影評人,變成世界級大導演,高達一生拍的超過140部作品,沒有一部票房超過《斷了氣》,連好萊塢都被充分說服,於美國東施效顰,找李察吉爾(Richard Gere)重拍。《斷了氣》不僅和高達名字,永遠連在一起,更是鑲嵌於電影史的新世代里程碑。
《斷了氣》一炮而紅的空前成功,卻讓年輕得志的高達,備感寂寥。觀眾在他的處女作,找到前所未見的年輕娛樂,然而,他想要做的是,卻是前無古人的電影批判。《斷了氣》的瘋狂跳接、類型爆炸,並不是要取代好萊塢的票房霸業,卻是要顛覆好萊塢的觀影習慣。
這也是為何,他在《斷了氣》大獲成功之後,特別表示:「我想讓觀眾失望!」他不會為了討好觀眾,接受好萊塢重金邀約,拍攝《斷了氣》續集。他卻著手反對自己創造的賣座公式,給出讓世界跌破眼鏡的第二部電影-《小兵》(Le Petit Soldat),以超低成本的手工業製作,控訴當時如火如荼的阿爾及利亞戰爭,寫實呈現極右到極左的暴力酷刑,以一種挑戰界線的姿態,被戴高樂政府下令禁演。
「我想讓觀眾失望!」高達要挑臖觀眾。
《小兵》反對《斷了氣》,背對所有之前喜愛他的大眾、送錢拍片的電影產業、掌握電檢的國家機器,被譽為「高達的第二部處女作」,或「真正的處女作」,開創了他之後橫跨半世紀,電影政治性的實驗探索,更預言他一生命運的獨特模式:高達,反對高達。
高達一生,不僅企圖顛覆電影產業、觀影習慣、國家機器,更重要的是,顛覆昨日的高達。不僅《小兵》反對《斷了氣》,高達於六八學運後,想要「燒掉所有六十年代拍攝傳統電影的底片」,轉向巴黎毛主義( Maoïsme),集體公社的無作者創作。
緊接著,高達又反對七十年代深陷毛主義的自己,八十年代,重返電影產業,拍攝有大明星撐腰的話題電影。九十年代開始,高達又反對自己回歸江湖的明星電影,執意轉向更為純粹的「電影論文」(film-essai),以至於其最後一部完成的長片-《影像之書》(Le Livre d’images),裡面甚至已經沒有任何傳統意義的演員。
高達反對高達,我們更可以追本溯源,高達對抗的,不僅是過去的作品,更是自己的出身。生於巴黎富人區,長於瑞士高級中產階級小鎮,宛如「青少年哪吒」,年少高達因竊盜成性,被趕出家門。高達很早就認知到,其家族道貌岸然的高級中產身分,底子是支持納粹佔領的最保守勢力。他似決定以一生的時間,對抗自己的身分-既得利益的菁英階層。
高達反對自己所屬的階級,持續自我放逐至邊緣的位置,例如,年輕時流浪到巴黎當藝術家,與瑞士原生富有家庭一刀兩斷;不到三十歲拍《斷了氣》,於電影產業大紅大紫,卻毅然選擇拍攝政治爭議、冷門實驗類型;四十歲時脫離電影圈,加入毛主義,以集體公社行動,實踐「作者之死」;緊接著又脫離巴黎極左知識圈,自願流亡到法南,成立個人實驗工作室。五十歲脫離實驗錄像,「作者導演死而復生」,為大片廠拍攝明星電影;六十歲又逐漸脫離大明星電影,轉向開拓「電影論文」形式;七十歲時以宛如無字天書的「電影論文」,震懾電影圈與智識圈;八十歲以 3D影片和最低畫質電影,兩度驚嚇坎城影展;九十一歲時,高達於瑞士以輔助自殺,作為對人世的抗議挑臖,或者一個深情告別。
高達一生可說是一種面對自身所屬的菁英階級中心,不斷自我放逐到邊緣位置,於邊界游移探索的歷程。這也為何,當記者問他:「您為何永遠處於邊緣位置?」高達不加思索地神回答:「正因為邊緣存在,中心才得以成立。」
高達最喜歡的一個字詞,是「相對」(au contraire)。當法德藝術電視台Arte專訪導演時,高達表示,對比小津墳墓上,只落一個「無」字,他希望的自己墳墓上,只刻上兩個字-「相對」,似能貼切代表其一生的藝術創作,還是生活實踐。
高達一生實踐邊緣與中心相對,兩者相互辯證,才得以成立。高達發掘底層與中產相對,社會階級才能流通。高達發現劇情片與紀錄片相對,讓電影創造出其獨特的多元性。高達最後更決定超越所有電影、超越所有藝術,從百年電影史,橫跨文化千年史、人類萬年史,探索人類靈魂的存在條件,探討可見與不可見相對,人類物質與精神相對。
從電影史延伸到人類世,高達的中、晚期,宛如無字天書的「電影論文」,真正做的是研究工作。
這也是為何,當高達一邊義正辭嚴、一邊又搞笑諷刺地說:「我應該跟國科會申請補助!」個人聽到,簡直快從椅子摔下來,這句如何精準,又如何荒謬!
當然,法國的國科會(C.N.R.S)從來沒給高達半毛錢。這句話首先顯示高達從事中、晚期研究創作,一個簡直是荒唐的現象-「哭窮」。
名列世界最知名的導演,高達晚年卻不管於私底下、還是媒體上,直接「哭窮」,他專注的實驗錄像、電影論文,曲高和寡,於好萊塢宰制的新資本主義時代,越來越難以維生。以至於,他得奧斯卡終身成就獎之後,第一個想到的事情,是將小金人拍賣、變現,不僅當生活費,也作為一種抗議、挑臖。
高達「哭窮」,雖有很大的表演成分,卻也有殘酷現實的映照。他的國際名聲與他的生活條件,似乎不成比例,就像他與楚浮(François Truffaut)兩人特別喜愛的演員,尚-皮耶·李奧(Jean-Pierre Léaud),如此國際等級的電影工作者,在法國這樣藝文健全環境之下,卻還是晚景淒涼,需要友人與電影界籌措資金救濟。
「我應該跟國科會申請補助!」高達表達的另一層意義,是他以電影形式作為研究工作,之如何原創、困難與精湛。
不像其年輕時代的作品,似以一種遊戲的姿態,挑臖觀眾舒適圈的觀影經驗。經過「巴黎毛主義」失敗的洗禮之後,高達中、晚期的作品,似已然從挑臖資本主義的爽快姿態,轉向更迫在眉睫的人類文明存亡辯證。
如紀錄片《像高達一樣寂寞》指出,高達長達十年創作的八部《電影史》(Histoire(s) du cinéma),是電影百年之際,前無古人的影像論文,作為承先啟後的里程碑。我們甚至可以往後延伸,高達於《電影史》達到一個高峰之後,似越來越專注人類難以捉摸的精神演變,展現一種大轉向,從電影物質的技術史,跨越到信仰精神的靈魂史,如其最後三部完成的長片,《電影社會主義》(Film Socialisme),以一艘大郵輪,呈現人類趨向物質主義自滿的當代墮落預言,《告別語言》(Adieu au lange)以高達家犬-羅西,控訴人類與自然漸行漸遠的自願疏離、自我分裂,《影像之書》更是以最前衛的無故事、無人物的電影形式,爬梳人類千百年不斷循環的戰爭浩劫,以最磅礡也最晦澀的引用,最豐盛也最脫離舒適圈的影像,作為人類未來的恐怖預言與祈禱之書。
這也是為何,宛如無字天書的《影像之書》,引爆坎城兩極評價的爭議,〈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éma)前主編傅東(Jean-Michel Frodon),卻慷慨直言:「諾貝爾若有電影獎,高達當之無愧。」
高達的晚期風格,關注似從電影史,轉向至人類世,提供一種串聯過去、現在、未來的黯黑預言-人類戰爭浩劫,不斷冠冕堂皇、找到各種理由的自我重複。
高達晚期似關注人類不斷重複的戰爭歷史,如以巴衝突,波士尼亞戰爭,最終以《影像之書》的看似永恆蔓延的戰火,預告他去世前,將一觸即發的烏俄戰爭。
然而在這樣的戰火預言之中,高達仍然保持一絲希望,卻絕非「藝術至上」,藝術能解結一切、化解一切的天真浪漫,而是相信藝術能夠帶出人類靈魂的韌性,經由人類千年浩劫的文字與影像洗禮,靈魂將於灰燼中浴火重生。
這也是為何,高達於《影像之書》宛如失控、戰火不斷的文學與影像引用之中,最後決定以他近九十歲的不時咳嗽沙啞聲帶,道出他最後能給出的信仰-「即使一切無法如我們所願,也絲毫不會改變我們的希望。」
這句話成為其最後完成長片,最後一個句子,展現晚期高達從電影技術史,回朔到人類生存史,以一種驚心動魄的戰爭預言,相信一種從物質到精神,人類置死地而後生的人間救贖。
高達以馬克思主義的輕快挑臖起家,六八學運之後,轉向更為極端的「巴黎毛主義」,然而似經歷毛主義徹底的失敗,進入長期沉潛,開始樸實回歸人類的藝術、精神的歷史,以十年的時間,創造出《電影史》,以表面挑臖觀眾的形式,提出自己從馬克思光鮮亮麗革命,回歸直視浩劫的人文主義長期探索,一種信仰懺情錄。
當傳奇影評人,賽吉丹尼(Serge Daney),和高達直接說,認為正是電影發展半世紀時,高達代表的新浪潮電影,展現一種革命突變,更以五十年高達前衛影像發展,用以迎接電影百年到來。
高達此時沉思一下,緊接著回答說,他的電影,到新浪潮電影,到電影百年,更是「十九世紀的問題,於二十世紀尋找答案」。
這或許是晚年高達,逐漸從革命挑臖,轉向一種歷史智慧,執意將電影百年,帶到人類精神的千百年演變。
《像高達一樣寂寞》特別節錄高達於拍攝《激情》(Passion)時,留下來的幕後紀錄片段,高達娓娓道來,他看似革命挑臖的電影,其實想要的是,回歸原初,「回歸聖經文字,回歸不可能」。
高達於是開始敘述,其電影誕生的起源:
「然後有光
然後有士兵,有老闆
然後有孩童
然後有光,有歡樂
然後有戰爭,有天使
然後有恐懼」
高達看似革命的電影,長期探索的,卻是人類文明毀滅重生的彌賽亞預言,戰火蔓延的永劫回歸,如《小兵》作為其「真正的處女作」,探討阿爾及利亞戰爭的人性摧殘,直至其最後完成的長片,《影像之書》,探索人類千百年不斷重複的戰爭浩劫。
於浩劫之中,高達仍然相信灰燼中的希望:
「然後有光
然後有普世傷痕,有黑夜
然後有聖母,有慈悲」
高達看似革命的電影,最後探索的,卻是人類千年的靈魂,其橫跨七十年、140部的創作生涯,從《斷了氣》的輕盈挑臖,轉向《萬福瑪麗亞》之信仰叩問,最後更以《告別語言》、《影像之書》作為遺言,從人類面對毀滅的啟示錄,望見遠古神話、人間信仰,看不見的精神,漂浮的靈魂。
高達最後娓娓道來,他一生的不斷追求-什麼是電影?
「然後有光
然後有光,然後有光
然後迷霧到來
然後有冒險,有虛構
然後有真實
然後有紀錄片,然後有動作
然後有電影…
然後有影像,然後有聲音,
然後有電影…
然後有電影,然後有電影…」
(文後有六篇高達論述,分享連結)
*本文為長期無償分享之一篇,感謝以一杯咖啡的經費,贊助持續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