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第13屆金曲獎「最佳方言男演唱人獎」由王宏恩自數位台、客語歌手中脫穎,成為第一位獲獎的原住民男歌手。隔年,金曲獎將「方言」改為「台語」、「客語」和「原住民語」三獎分別頒發,從此三種語言各顯特色,角逐各自殊榮。回頭來看,那一次得獎對原住民音樂標註了精采的頓點及開始。
「當時方言獎大多都是台語歌手得獎,那一次王宏恩得獎,我想應該鼓舞了很多原住民的創作者。」舒米恩在採訪時這麼說道。
而近年,阿爆(阿仍仍)、桑布伊兩位歌手以原住民音樂連年獲得金曲年度專輯獎,肯定之中,似乎也形成一股湧流,在這個以「華語」為主舞台的音樂殿堂上,匯進一道活水。
縱然金曲獎上大放異彩,原住民歌手也人才輩出,但他們的文化卻始終面臨著存續問題。待在城市過久的人們,很多時候難以遠眺發生在台東音樂場館,甚至是部落中的事情。事實上,當地如阿米斯音樂節、台東電音派對、PASIWALI 音樂節等音樂活動繁多,惟當中仍有讓人遺憾的鐵花村熄燈消息。而做為「新出芽」的原音聚會所,他們以傳承、交流與延伸部落精神的方式,結合新科技,給我們好好認識原住民音樂的機會。
這次邀請了首屆原音聚會所的特展代言人-Suming舒米恩進行採訪,自千囍年(2000年)始便創作不輟,入圍多次金曲、金音,更曾獲年度十大專輯、最佳原住民語專輯、年度歌曲等獎。身為阿美族人的他,如今從事音樂創作、表演、電影、劇集配樂插曲等與文化範疇相關的事情。
近期剛結束因疫情數年未舉行的阿米斯音樂節,憶起那段重新啟動計劃所花的心力之多,臉上雖堆滿苦笑,卻仍笑盈盈地說:「還好做音樂以前也做過很多不同職業,例如自己很喜歡手工藝,這些都能幫助我在做音樂節策展時,能在美術和陳設上提些想法。」
辦理音樂活動,其實有更多和音樂無關的事情,包括場地整理、宣傳、邀約、和部落長老們溝通、與所有工作人員一一確認工作內容等,但為了持續推動原住民音樂,讓更多人認識並喜歡,洋溢舒米恩臉上的不只疲態,還有心滿意足。
如果說阿米斯音樂節是用多語言的音樂演出、舞蹈、市集來再現文化,像是把過去傳承而來的記憶,呈現給現在的我們;那麼原音聚會所則是用現代科技,保留黑膠唱片及口述歷史,用現代的眼光再次審視過去存儲的故事。
結束手邊阿米斯音樂節的事物後,舒米恩和我們分享他深度體驗原音聚會所場館的經驗,說:「這裡分兩區,第一區是用時間軸來介紹每一位台東在地的金曲歌手,比如你聽過的張惠妹、陳建年、王宏恩等歌手,會發現其實有好多有名的原住民歌手都來自台東!」
以1990年代為界,透過「金曲」這件為人所熟知的音樂盛會為切入點,帶領訪客輕鬆進入場館空間。牆面是以10年為單位,介紹獲獎作品與時代間的呼應,中間則劃出台東地理疆界,以影像標記13個誕生金曲音樂人的部落及其生態,知道創作人的背景,也將他們所生長的環境濃縮進螢幕當中。
再到二樓,則是一處藏有兩百首以上原住民音樂人黑膠唱片的「寶庫」,當時台東縣政府原住民行政處(原民處)特別用一筆資金從民間各地買了下來。
「這些黑膠唱片非常珍貴,有些原唱歌手已經很老或很早就走了,而有些歌是在部落裡面被傳唱,以為那是傳統歌。但因為流傳的過程變得不太一樣,也許某些段落是傳統歌謠加上個人風格後被唱片記錄下來。」舒米恩接著說:「其實就像現在很多歌曲被翻唱,都會想要聽到他最原始的版本。例如《望春風》到底哪一個版本才是最早的?像這樣找到這首歌最源頭的樣子,就是原音聚會所保存這麼多音樂的緣由之一,也是我覺得很有趣的地方。」
場館二樓的「互動黑膠館」結合科技,除了透過通訊軟體(Line)進行導覽與聆聽1960年以後的經典音樂外,還能體驗翻找選購黑膠唱片的過程,最後將自己喜愛的唱片帶到櫃台結帳,在手機中產出屬於自己的播放清單。
採訪中,筆者也問了舒米恩影響自己最深的專輯,他說:「記得是來自原音社的《Am到天亮》,這是張收錄許多歌手作品的合集,內容像是在唱傳統歌,可是大部分唱的比較像『林班歌』,裡面有一些很民謠的編曲,從此讓我去思考要怎麼去創作屬於自己生命的歌曲。」他也和我們分享,當年求學時期沒有錢,為了這張專輯相當克難地存錢買它。
注:「林班歌」流行於臺灣戰後經濟發展初期。當時原住民需要生活開銷,其中最直接的賺錢方式就是擔任林務局伐木及造林的「林班」工作,因此得名。
林班歌的內容混雜且多元,歌詞夾雜著原住民族語、日語、台語和國語,曲調從傳統古謠、日本調,到後來最流行的國語流行歌曲。也因為它發生在大家下工後,所以詞曲內容不固定,總在彼此亂中有序、相互接歌的狀態下完成,這樣的即興創作往往能貼合當下人們的生活處境。
例如《Am到天亮》專輯中,〈Dalubaling(小鬼湖之戀.魯凱族歌謠)〉(Malheve-Lheve)講述原住民從故鄉到都市打拼的心聲,及對原鄉的思念之情;〈永遠是原住民〉(Kineple)是原音社社歌,由傳統歌謠衍生,簡單的迴旋曲說山川景色,也訴生活苦難等。
其實從林班歌這一切角觀察,便能瞥見自1960年代台灣經濟改革開放後,原先以傳統農耕為主的部落生活受到極大的挑戰。當然這與更早以前國民政府來台統治,將原住民大量部落公有土地收歸國有有關。提起這些陳年往事,有些到了現在仍懸而未決,舒米恩很是感慨地說:「原住民其實要的就是把『我們的土地拿回來』。過去打獵的地方變成林務局管轄,而傳統部落議事的地方變成國家風景區;過去我們的聖地被規劃成垃圾掩埋場預定地,之後又因為要發展觀光而被拿去BOT開發。」
從原住民抗議「升學考試加分」問題,到2011年欲以BOT開發,在台東都蘭鼻興建觀光旅館。他們委屈因考試加分而被汙名化,殊不知是過去政府不願還回土地而選擇的應急之策;他們也氣憤被誤會刻意阻擋當地發展,卻不明白這裡好比部落的「信仰中心」卻要在這塊土地上蓋房子、建園區。再再表露出過去他們的孤立無援。
「其實後來回想,當時國中親眼見證了這些事情,出社會後才開始明白,內心非常震撼。」
在談尊重與認同之前,最重要的是溝通與對話;而在溝通與對話之前,最重要的則是認識文化。舒米恩語重心長地說:「這個社會需要很多的對話,需要互相理解,否則怎麼談尊重,更何況是認同?」關心原住民議題與參與活動往往被「血緣」給拒之門外,過去但凡碰到原住民相關活動,參與表演者或主辦方一定得「驗血緣」,非原住民者不能辦理、無法表演,導致人力缺乏,難以推廣。而在這條推廣路上披荊斬棘的,始終有舒米恩的身影,不靠任何外援的阿米斯音樂節,它打破了血緣限制,不管是進駐的商家、表演者,甚至是來幫忙活動的志工,只要願意為推廣原住民文化而努力的人,不管是不是原住民,都是活動的重要份子。
「我覺得『認識』文化才是最重要的核心,只要你開始喜歡後,就會有動力去學這些東西,它不全然都跟利益有關。然後在喜歡的過程中,願意承受更多討厭、不喜歡的事情時,就會慢慢產生認同。」舒米恩用大眾喜歡的日韓文化,甚至願意學習語言、融入生活為例,說明認同文化後,主動學習反倒能讓文化傳承順利。說這話的同時,不免也令筆者想到,他為音樂節不遺餘力,也是因為心中的熱情早已蓋過當中的辛苦。
相比十年前的抗爭,近年來原住民文化困境比起以往似乎冰釋了不少,透過歌謠、歷史故事,甚至是電影《賽德克.巴萊》、戲劇《斯卡羅》等,讓我們認識了原住民文化多元的一面。「文化會流動,需要人去認識、投入心力,最後延續下去。延續下去雖然有個途徑叫『保存』,但保存在物質文化上仍有門檻上限,那些無形的技術面像紡織、烹調等,都需要靠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才能夠傳承。」
這次原音聚會所活動期間很難得的,便是讓舒米恩從兩百多首歌的黑膠唱片中,挑出兩首歌來改編,一首是〈Makero kita 我們來跳舞〉(原曲《春宵舞曲》);另一首則是〈Yo cima ko maolahay tisowanan 誰說我愛你〉,除了溯本外,更多的是為傳統注入活水,用音樂進行交流。
「當初選〈Yo cima ko maolahay tisowanan 誰說我愛你〉前,這首歌原本沒有名字,但歌詞太可愛了,內容大概講兩個情侶鬥嘴的過程,嘴上說著『誰會喜歡你』其實彼此愛得不得了。那個年代有這樣的作品放在音樂裡實在太有趣了!」
而另外一首〈Makero kita 我們來跳舞〉則是勾起舒米恩過去回憶,整首以吟唱詞構成的歌曲,他清楚記得當中三段是小時候分別在不同地方聽到的段落,意外透過這張黑膠唱片串起整首歌,感受相當特別。
透過從舊歌挖掘故事,再經由翻唱冠上新意,才驚覺原音聚會所正像橫跨時空的黏著劑,串聯原住民們過去的記憶,也透過便利的轉譯方式,和大眾建立溝通與認識。
「如同講到西方流行音樂,就不得不提到美國的黑人音樂。」台東這片難得的淨土,就像台灣近代音樂史的縮影,他們保留了這個多元族群融合的地方,也相對讓音樂非常多元。如今阿爆(阿仍仍)、桑布伊、MATZKA等唱作歌手,試圖用流行的編曲元素,帶領聽眾更快地「認識」原住民音樂,而原音聚會所則扮演著讓有興趣的朋友更深入了解,最後對文化產生「認同」的角色。它給予我們的不只是欣賞,而是提供背後的故事、文化價值,等待人們去深掘,進而尊重每個文化在這片土地深耕發揚的權益。
特展雖然結束,但很開心當中的「互動黑膠館」決議延長開放,期待這些音樂能滿足人們「挖寶」(探尋知識)的渴望!
邱韻芳 劇場內外的跨文化相遇:漢人如何瞭解原住民? -芭樂人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