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 • 榮譽假】

新訓的時間為期四週，扣除第一個禮拜因為開訓典禮而在營休假、第二個禮拜是懇親會，明天我們將迎來第三個例假日；按之前士官長承諾的，如果成績達標的人就能外出放榮譽假，因此今晚的夜自習，明顯的感受到弟兄們的情緒高漲，七嘴八舌地討論著放假時要去台中市的哪邊集合、看哪部電影之類的話題。

「注意，等一下唸到名字的人，明天洞八洞洞開始都能外出放榮譽假一天…」值星的賴班長，扯著嗓子，唱名那些人可以休假外出。

不意外的，跟我比較要好的第五班弟兄都放了榮譽假，像是小毛、藍波因為成績優異，耗子則是擔任班頭勞苦功高，唯獨揚偉，他只能跟其他沒能外出的弟兄在營休假。

「那些人明天沒有放榮譽假？舉個手！」原本站在一旁觀看的輔導長，在賴班長宣達完畢後，站上了講台問著台下的弟兄們。

「給我一個理由，如果合理的話，我也讓大家外出休假，好嗎？」輔導長的話，像是撒了糖似的，弟兄們一聽到，台下是一片歡聲雷動。

「輔仔，我已經好幾個禮拜沒看到女友了，我怕兵變！」一班的文雄，說起話來草根味重，這個理由聽起來牽強，可在台下弟兄們的支持叫好，輔導長也只能苦笑點頭。

弟兄們看到文雄如此誇張的請求，輔導長竟能同意，便爭相舉手，看能不能也凹到一天外出休假：

「輔仔，我…我手臂有點扭到，想找個國術館喬一下…」

「我媽說，我們新莊有大拜拜，奶奶問我可不可以回去…」

「輔導長…我媽生病了，我想回去探視我媽…」

弟兄們的理由，越來越荒誕不羈，輔導長的臉色也逐漸變得鐵青。

「停…你們不覺得這些理由太過份了嗎？甚麼大拜拜？還有人也能詛咒媽媽生病…」輔導長面帶慍色的責備著。

輔導長發著脾氣、立場轉了個彎，台下頓時只能鴉雀無聲，哪還有人敢舉著手發言。

「剛是誰說媽媽生病的？站起來！」輔導長整理了情緒後問著。

「是…我…」剛一陣吵雜，我竟沒意識到，說這話的人，竟是坐在我隔壁的揚偉。

「你有什麼證明，說媽媽生病了？」輔導長似乎是想搞清楚，阿偉想放假究竟是真的，還只是一句不應該的玩笑話。

「我…我手上沒有證明，要打電話回家問看看…」被輔導長這麼一問，阿偉只敢怯生生地回答著。

「輔仔，阿偉說的話是真的啦！要不，我明天不放假，把假留給阿偉好嗎？」坐在右手邊的小毛突然站了起來，向輔導長提了請求。

小毛的急公好義在我們兵器連是出了名的，為了阿偉，竟然可以犧牲自己的休假？這真的讓我不得不佩服。

「奇峰，你先坐下！這事我會查明白！」輔導長招了招手，示意小毛先按耐住性子，對於阿偉是否能回家探視媽媽一事，他自有定奪。

小毛跟我不約而同的轉頭看著阿偉，見他低著頭若有所思，我們也只能不停地跟他打氣，要他別氣餒，輔導長說不定等回就准假了呢。

隔天一早，部隊八點準時在連集合場集合，值星官對即將離營休假外出的新兵做離營教育：

「注意呀！你們身上穿的是草綠服，車站附近的憲兵一定會找你們的麻煩，能離多遠是多遠…」

「回營時間，是么六洞洞！誰要是遲到了，誰就倒大楣…」

離營教育的內容何止這幾條，但連上幹部們無不希望這群菜鳥別一飛出營區這籠子後，就忘了自己是個軍人的身分。別說是喝酒、出入聲色場所，就連在最熱鬧的火車站、第一廣場，你都得留意憲兵會時不時地出現在你的身旁，來挑惕你衣領有沒翻好，皮鞋有沒擦亮， 這群阿兵哥就像是獵物似的，誰運氣不好就該誰倒楣。

「奕帆，我跟女朋友約在火車站，你今天有甚麼活動？要不要一起搭計程車？」小毛邀我一起在營區門口搭計程車到台中車站。

「喔，不了！我跟我姊約在營區門口。」我說明計畫並且婉拒了小毛的好意。

說真的，這還真得感謝老姊！在台中師院讀書的她，打從幾天前知道我這禮拜能休假外出後，就決定要來營區接我，還答應要請我吃好料的，好慰勞我在營區這幾個禮拜來的辛勞呢。

休假人員，統一由班長帶隊離開師部的「二號側門」，門口站著兩個武裝憲兵，儘管手上端著槍，可眼神可一刻也沒少停留在我們這些菜鳥的身上。

營區側門外的道路並不寬敞，一旁停滿的計程車，似乎早就知道似的在此等候。也不曉得是跳表還是直接喊價，只見幾個人一車，一關上門後隨即揚長而去，比起金錢，這遲來的自由，更顯得難能可貴呀。

我左顧右盼，也沒見著老姊的身影？他會搭計程車來接我嗎？當初電話講中的含糊，這下獨自一人站在側們外，還真怕憲兵會來找麻煩！

「奕帆，這邊啦！你在看哪邊？」在一排車陣中，突然傳來一陣呼喚聲。

老姊跟她的那輛「翔鶴50」機車，恰好被一輛計程車給擋在視線外，身高本來就不高的她，這時得又叫又跳的才能引起我的注意。

「老姊，你騎機車來接我？」一眼盯著那輛紅色的小綿羊？我不由得懷疑起來！

「不騎車？難道要坐計程車？那不便宜耶！」老姊一眼看著我，一邊還用手指著一旁的計程車。

我當然知道計程車價格不斐，可是軍中有個不成文的規定，軍人是不可以騎車的！我自己都覺得這理由很扯，也難怪老姊不知情。

「那怎麼辦？又沒要你騎車，我載你應該不會有問題吧！」老姊似乎是覺得這理由斷無根據，一邊說，一邊還看著大門口的憲兵。

我們倆姐弟冒著被罰的危險，就這樣的發動了機車，往市區的方向前進，道路兩旁的阿兵哥見著，無不瞠目結舌。

老姊是台中師範學院的四年級生，再過一年就會畢業，準備分發到小學去實習。今天雖說是例假日，可她是社團的團長，還有些事情要辦，所以計畫是先帶我回社團換裝，然後再放我一人獨自騎車到科博館去繞一繞，晚點再相約一起吃飯。

營區離市區約半個小時的車程，一會兒就到師院的大門口。老姊領著我到他們的社團，也許是我那一身的草綠服，外加一顆平頭，走在學校的迴廊上，總覺的迎面過來的女學們都在偷偷的竊笑著，讓我超不好意思的。 

「老弟，我們的社團到囉….」老姐指著掛有國畫社字樣的大門說著。

老姐從小就是個多才多藝的學生，雖不至於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但以他拿過書法大獎，又會談鋼琴，又會寫文章，如今又是國畫社社長，真的十分優秀。 

「這裏有一套休閒服，換上吧！另外我也幫你找了一頂帽子，要不你那頭髮，走在路上，肯定會穿幫！」老姐指著一旁桌上的NIKE休閒服，一邊笑著說，就連一旁的女同學也跟著笑出聲來。 

「喔…知道啦！我可是為了國家犧牲耶…」在大夥的取笑聲中，我有那點不滿意的說著。

「你先試看看衣服合不合，會不會太小？」老姊把放在桌上的衣服遞給了我。

衣服猜是老姊的男友─盛發哥的。盛發哥是老姊的同學，還沒當兵前在台北的老家見過一次面，外型個子不高，皮膚帶了些許黝黑。若以我往日肥胖的身材，這衣服肯定會被撐破！還好幾個禮拜紮實的新訓生活，此時穿上這套衣服，尺寸相當的合身，就只有褲子長度略顯短了些，真不曉得能不能蓋住我腳上的大頭皮鞋。

「唉喲！挺合身的嘛！那就按照之前的約定，我先去忙囉…」老姊見我著裝沒有問題，先走一步離開了社團。

別了老姊，拿了機車鑰匙，獨自騎往台中科學博物館。老姊之前在課餘時會在館內擔任導覽員，雖說他今天沒有值班，不過她說入館只要報上他的姓名，一樣可以免費的進入常設展覽區逛逛，但像是3D太空劇場就不行，那得額外的收費。 

科博館離師院也不過就五分鐘的距離，隨意停好機車，找著了館區入口的剪票閘門，腦海中只記得老姊說報上她的名字就行：

「您好，我是師院學生陳慧文的弟弟！她說有先跟你們知會一聲了…」因為有點沒頭沒腦的，我自己說完話都覺得臉紅。

「誰？你找誰？」站在閘口的女學生，即便身上穿的是師院的大學服，可對老姊的名字似乎是相當的陌生。

這下可糗了，是老姊沒溝通好？還是對方根本忘了！要不，我乾脆自己掏腰包算了，要不矗立在這，實在令人尷尬，想著想著，我不禁想轉身就走。

「等等…你是慧文學姊的弟弟嗎？」在一旁協助訪客的小姐，留了一頭長髮，似乎是察覺了我的窘境，連忙喊住了我。

聽到喊話聲，我停下了腳步，還稍稍的把帽子向上掀了一下，想讓對方知道我是個從成功嶺外出休假的阿兵哥。

「抱歉抱歉，學姊有交代我讓您直接進去！一年級的學妹剛進師院不久，對慧文學姊還不大熟啦…」這長髮小姐，一邊道歉，一邊開了閘門讓我走了進去。

上一次來科博館，大概是國小四年級吧！還記得那時我對一台腳踩會發電的腳踏車是相當著迷，如今隔了十多年，館中許多設施都已做了大幅的更新，除了原有的太空、自然科學依舊知識滿滿、博古論今，現在還多了海洋奧秘的探索，以及時下最流行的恐龍化石，也都栩栩如生的呈現在遊客們的面前。

整個館藏豐富，光是幾個展區就足以讓我消磨了半天，不知不覺的就在裏頭待了三個小時、飢腸轆轆，看看手上的錶，時間都快一點鐘了呢，這才想起老姊先前的叮嚀，要我在一點半前回去找她，她要帶我去吃牛排。

沿著原路回到學校，老姐老早就在社團裡等著！中午用餐的地點是在學校正門外的「我家牛排館」，雖然這只是間小牛排館，但以一個學生，沒有太多零用錢的老姊來說，讓她請這頓飯就足以讓我感動莫名，哪還有甚麼好嫌棄的呀？。

我們走進餐廳大門，隨著服務生的引領來到了座位。

「老弟，點餐吧！看想吃什麼就點什麼…」老姐很大方的說著。 

「姊，你該不會是中了頭彩吧！」我刻意的捉弄著老姊。

「拜託，要不是老媽拜託我照顧你，我還懶得管你呢？」如往常般的，我們姊弟倆一聊天就愛抬槓。

 「…那就點個特製牛排吧！我不敢吃太多，天曉得回去班長要怎麼整我們？，搞不好會被操到吐出來…」我不想讓老姐花太多，一邊說還一邊裝著嘔吐的模樣。

吃著牛排，我跟老姊聊著家裏的近況，畢竟離家也有一段時間了，在軍中的生活單純，很快地就家中、社會脈動脫了節。雖然可以利用電話書信往返，但終究比不上自己待在家裏，親自感同身受來的真實。

「老弟，你甚麼時候結訓？」老姊關心問著。

「大約再一個禮拜吧！ 」我一邊掐著手指算著。

「那正好，到時候我們一起約在台中火車站搭火車回家…」老姊盤算著自己學校的課程，也覺得自己有好一陣子沒搭車回台北了。

收假的時間，是下午五點，可班長怕我們逾假，硬是把時間提前到了四點鐘。我跟老姊開心的聊著，一眨眼，竟也三點了，雖然離收假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但扣上車程時間，以及老姐五點鐘還有事，只能結了帳，先回學校換回我的軍服，然後再一次搭著老姐騎的機車回到了成功嶺營區。

如預期的，我在四點前就來到了營區大門，大門的憲兵看了我手中的假單後，就放我獨自進入了營區。本來還在想著，這衛兵見著我穿軍裝還搭著機車，肯定是要囉嗦上兩句，但或許是有軍眷在場，為了怕軍民糾紛，大概也只會睜一隻閉一隻眼的看著。

五點收假時，按慣例，值星班長會帶全連弟兄來個收心操，菜單不外乎是兩百下的伏地挺身，三百個開合跳，外加師部廣場跑上一圈。可今天只稍微做個一百多下就結束，有人說這是背值星的賴睿亭班送給大家的福利，因為他下個月就要退伍了！也有人說是因為我們班被抽到了計測，明天開始體能訓練會比往常更加嚴酷，今天就先放過大家一馬。總之隨著新訓來到了尾聲，各種傳聞是紛至沓來。

晚上的夜自習，坐在教室哩，看著一旁的揚偉正賣力的擦著皮鞋，我們不禁關心起他今天究竟有沒有放假？

「阿偉，你還好吧！今天有搭車回台北嗎？」小毛急切地問道。

「沒有！」阿偉簡短的說完話，隨即又拿著棉花沾了點水，在大頭皮鞋上畫著圈圈。

輔導長昨天不是答應我們，要把阿偉的事情搞清楚嗎？怎會放著阿偉在營區留守呀？

「是不是因為你沒有證明，所以輔仔不准假？」坐在最旁邊的班頭冒出了這麼一句。

「不是啦，你們別想太多！輔導長有准我假，還有打電話給我爸…」阿偉趕忙的澄清著。

聽著阿偉的述說，其實輔導長有特別的打電話給阿偉的爸爸，了解家裡的處境。阿偉媽媽的腳因為車禍骨折了，所以上次懇親會的時候才沒法前來探視他。

可畢竟台中跟台北的距離，車程往復至少也要四、五個小時，當天來回真的太趕了！阿偉的爸爸不允許阿偉這麼拚，畢竟再一個禮拜新訓就要結束，而且媽媽的身體也恢復的很好，屆時在回家看跟媽媽團聚就行了，要阿偉真的別想太多。

輔導長知道來龍去脈後，為了讓阿偉心情能好些，還特地開了假單讓阿偉到市區走走，可這阿偉人真的太老實了，他覺得自己沒啥成績、也沒苦勞，其他弟兄都得乖乖留守，他自己憑甚麼外出放假，就這樣的，一個人甘願留在營區裡等著我們收假回來。

「阿偉，真的別想太多啦！等結訓，我陪你回家探望你媽！」住在三重的小毛離阿偉的家不遠，立馬給阿偉打氣加油。

「阿偉，我也要去！」坐在後頭的士勤不曉得偷聽了多久，從身後突然的冒出這麼一句。

是呀，真的別想太多！再一個禮拜就可以放結訓假了！這段日子大家苦著、熬著，等著就是這一天！不管怎麼樣，我們都會陪著阿偉撐到最後一刻！未來的軍旅生涯，天曉得會學到些甚麼？但袍澤之情的溫暖，這一刻我是深深地感受到了。

附註：

成功嶺的新兵，休假的地點除了火車站，最常去的就是第一廣場。這廣場之有名，除了街道繁榮、商店林立，但因為「衛爾康」大火燒死不少人後，廣場上空曾出現一艘幽靈船不斷盤旋等著收人的故事也跟著甚囂塵上，讓許多阿兵哥來到這裡，是又愛又驚又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