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背離親緣》或是這本《正午惡魔》,作者安德魯·所羅門皆展現出調查、搜集資料的用心,亦擁有更為迷人的敘述能力,將其主題娓娓道來。
然而,強力的說故事能力,對於書寫憂鬱症的主題來說,是種雙面刃。並非指說故事能力所製造的效果、讀者的投入與投射會損害故事本身(確實有時候有魅力的說故事者未必能完美的把故事說好),而是有些時候,成功的故事效果,會損害到反思的空間。修辭與敘事,在某種程度上,會讓人忘記距離,而直接視作真理,甚至引起的情感本身拒絕了判斷。
正因為同情與理解,看似相近,實則非能概括,讀者固然需要警覺,作者一方因其掌握敘事的話語,更應警覺於此。
《正午惡魔》裡,有作者詳實的閱讀資料、對憂鬱症患者的深度訪談,亦有作者本人的親自經歷。他由自身經驗出發,使得書寫更具說服力。然而此書最可貴之處,在於作者擁有充分著準備與能力,卻同時十分自覺,避免處理憂鬱症的主題的真正陷阱。
在一開頭,他自述此書花了五年的時間撰寫,目的之一,在「為精神疾病去除原本背負的污名」,因此最大可能的不去隱藏憂鬱患者的身份,不在策略上的過度保護,而「再度將憂鬱症污名化」。此外,作者自身的書寫亦保持警覺,對他而言,這不是宣洩,書寫的樂趣在於「透過文學與人交流」所產生的愉悅。
此外,書寫當中抱持著謹慎,同時也不刻意疏離。更重要的,面對憂鬱症,不美化、不點妝、不英雄化,或是換個說法,不去博取同情。因為這些,會讓憂鬱症擺脫污名化的過程更加險阻,而對憂鬱症圖像的全面認識,需要避免這些誘惑。
作者自承的:「寫書探討憂鬱症時,要避免將憂鬱症美化或妖魔化都很不容易,從某個角度而言,我兩種錯誤都犯了。」不過正是因為這種坦承,才能掌握憂鬱症不能偏廢的兩種極端,因為這都同樣真實。
換句話說,「正午惡魔」隱喻十分恰當,憂鬱症的難纏,猶如惡魔四處隱藏、偽裝,誘惑人心。有時不知對手在哪,或者一瞬間驚恐的發現,對抗憂鬱症的過程,彷彿對付一個陌生的自己,如同愛倫波的小說那般驚恐。
即便處理這主題,安德魯·所羅門有足夠的力量去宣稱、結論關於憂鬱症的種種,我們仍看得出作者的小心翼翼,不刻意抹淡憂鬱症的奇異色彩,卻也不過度強化。我們應該這麼說,這本書的豐饒,同時因其厚度,以及龐大的資料(包括個案、科學、歷史人文)所造成的閱讀門檻,其實正在提醒我們,認識的過程、聆聽的意願,永遠比輕易的結論與標籤更重要。
本書的篇章雖多,閱讀的建議仍然是順序閱讀,如此才能明白作者的安排,如何把憂鬱症的各種理解面向細心串連。
前兩個篇章,著重於作者個人經驗的回顧與分析。雖然未必明說,不過這敘事的開頭選擇,本身即是作者自身理解的方法,也是作者期望讀者認識憂鬱症所採取的路徑。
像他在前言所述:「我先從自己得憂郁症的經驗談起,然後觸及別人的類似經驗,接著是其他人得的不同憂鬱症,最後探討完全不同環境下的憂鬱症。」
本書預設的讀者對象,必然包含著憂鬱症患者。輕度的、重度的,治療中的(順利或不順利),稍微輕緩的,以及尚未察覺的。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召喚某種共通經驗的書寫;另一方面,這樣有企圖的書,同樣對著不熟悉憂鬱症的讀者敞開。這裡存在某個經驗界線:很難對一個未曾嘗受過憂鬱症狀者訴說,令其明白。然而,這正意味著憂鬱症實則一種深刻的生命經驗,即便有距離,或是經驗本身擁有一定程度的不可傳達性,理解與接近還是可能的。這也是作者以親身經驗開始的原因。由此,我們才可能通往他者的心靈,到更遠之處,更歧異之處。
進入第三、四個篇章〈治療〉〈另類療法〉,開始由個人的經驗,轉向外在。他從精神分析到藥物治療,羅列起各種方法與原理及其效用。開始談論科學上的論據,以及自身與其他受訪者的感受及回應。
第五章〈族群〉則可以作為另一個重點。在經過兩章探究各種療法企圖一勞永逸治療後,這章回到作者最根本論點:「每個人的憂鬱症都不相同」。就像每個人的命運,生命軌跡與性格,並不能以單一框架斷定。作者在此用心,輔以人類學資料打破西方觀點,告訴我們「憂鬱症的急迫性、症狀與治療方式,都取決於超越個人生化機制的外在力量,也取決於我們是誰、在哪裡出生、相信什麼、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第六、七章表面上談論負面的〈上癮〉與〈自殺〉,而作者採以同理的方式去談,似乎有更多的用心對於憂鬱患者的訴說。他溫柔告訴他們,憂鬱症造成的軟弱,因而對酒精、食物或藥物上癮,未必是壞事。不需急著否定自己,「若拒絕只會引領你走向更難承受的痛苦,又何必拒絕?」自殺亦是,不需急於否定自殺的念頭,除了這是個人的決定外,「一個人愈能充分接受理性自殺的概念,就越不可能非理性自殺。」
下冊的第八章是全書的另一個精華,可視作一個西方憂鬱症簡史,配合著思想史,可以更全面了解不同時代對於人的看法(尤其「健康的人」)。九到十一章則走到更外部,以社會科學以及生命科學的方式剖析。
然而,或許最重要的,還是第十二章的〈希望〉。所謂的希望並不是遙遠的將來,作者以相當切實的態度面對憂鬱症的希望。首先,是認識,就像作者如此寫完一本書,也如同我們認真閱讀到最後。
「憂鬱症的反面不是快樂,而是生命力。」作者不需額外的口號,光寫完這本書就是證明。
至於如何走過,他的建議也十分有說服力:「憂鬱症要適切治療,需要科學與藝術的特殊結合。」只要我們清楚,不需要急著否定,因為痛苦仍有其意義。如作者所說:「我寧可永遠活在悲傷的迷霧中,也不要放棄感受痛苦的能力。」
正是這份能力,完成了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