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愛人死了,葬在庭院的水池旁,上頭栽了株卡薩布蘭卡……
我能感知他的存在,即便分離使人悵然,但只要他仍留在這兒,便不算分開了,不是嗎?
我同時能確認,他無法再給我一個擁抱、一個吻、一段話語,抑或是來自生理需求的撫慰。是我親手將他的屍身骨肉埋葬,皮肉上了無溫存。但這都不打緊,他曾經為我付出的太多,該輪到我回報了。
捨不得收拾兩人愛液縱橫的床笫,只因凌亂的被褥仍留有他的氣味,我重新翻上床,團緊不久前還留下些許痕跡被單,深吸一口上頭的腥澀與香甜。
他是惟一說過不會離去,最終也未棄我而去的人;而,我相信他也必然是最後一個。
「愛」是份難解的情愫。
我從來不是在這份情感催化下而誕生的產物,儘管母親和父親總是說著他們愛我,但同時在爭吵時,把我當作皮球般,來來回回地踢。
酒精催發人們吐露真言,母親經常在酗酒後對我歇斯底里的咆嘯,她未嘗弄明白我的思想,只是一味的說著自己是如何對我摸不著頭緒,伴隨著未消化殆盡的食物殘渣、發酵腥臭的酒精與酸澀胃液,一同從她小巧的嘴中噴發,有時我會被穢物洩滿渾身,卻無能從中拾獲她口中的「愛」。
父親不常歸家,以往我總以為他比起母親更愛的是錢財。不想,他愛著的是千千萬萬個人,他說無私的博愛方為真愛,但即便他愛過數多風貌的人類,也未嘗施捨予我和母親。
他們始終沒愛過我,我明白。
人類是不信守承諾的慣犯,那些曾說過永遠的人,似乎不懂其中的意涵。
我總更偏愛昆蟲、動物、植物,從來不發誓,亡後亦不離開,無論剝去皮囊、浸漬福馬林、釘入框中,皆任我擺佈姿態,即便氣味不似向前,仍守候身側。
相信自己比自己的親人理解「愛」,不會一聲不響地消失,我向來將他深刻自己的骨子裡,融進血液中,沁入每一口呼吸;不在乎容貌變作如何,只要他持續停留身側便足夠。
明明如同往常一般,帶著雪松與檀香的氣息,柔美軀幹翩然起舞,挑撥人的心弦;以沾染雪茄與大麻的唇舌,無聲的說著「我愛你」、「我們永遠不會分開」的甜膩話語,未有片刻停歇;於我的耳垂、脖頸與胸腹間烙下艷彩,使血液沸騰而躁動;白如凝脂的體膚,在我身下越發燙紅,經絡伴隨急促的喘息與呻吟震顫;數顆珍珠般的水珠自他似橄欖石雕造的精緻眸子滾出,一部分點綴那攀附些許雀斑的臉頰,一部分隨他分明的下頷線滑落。
我俯下身舔去那汗淚交雜的晶石,除卻鹹中帶澀,還帶有幾分香,香中好似帶蠱,否則如何令人癡迷,難捨難分。
我們的世界從來不仰賴陽光,光輝過分刺眼,也僅會灼燒體膚。每當日出,我便替他將那對橄欖石般的漂亮眼珠收好。
按捺不住骨子裡那份貪妄,必定是他也同等的思念我罷?否則,如何驅使這份躁動。
我將他帶了回來。
安在撒滿凋萎玫瑰的床畔。連成群的蛆蟲都變作他的追求者,它們似乎比我更渴望與他肌膚相親,迫切地攀附在他衣不蔽體的可人身軀蠕動著,啃噬他軟嫩的皮肉。我將那堆令人作嘔的蟲一一剔起,掇在掌心間蹂躪,不允許它們覬覦連我都尚未嚐盡的愛人。
俯下身,捧緊他不再有彈性的雙頰,那微張的嘴就似要索取我的舌。情不自禁,獻上一吻。不同往常,今天的他異常被動,未予回應,口中也少了尋常的雪茄味,卻著實風情萬種,蓄意懸人胃口。
吻我時,他總愛將口中帶有清甜蘭姆酒融合淡香雪松的氣息渡來,舌頭靈巧地攀附上來,利用舌上的雙生花舌釘逗弄著我,不顧拉扯會對自己產生疼痛,又或者該說,他對於這種痛感尤其愛不釋手。
紫青的痕鐫在頸間,那是我的愛。
——疼痛總能讓我感覺自己活著——
每每共覆雲雨,他總會讓我鉗住脆弱的喉,要我替他把住他的命。他時而險些窒息卻陶醉的神情,好似看到火光的飛蛾,可憐的緊。
好似尋死是天性,著實過分相像。
在那些老掉牙的感情語錄中,似乎只有一句說對。「想攥住一個人的心,首先要撟掇他的胃。」。確實,以他的心與胃袋,填滿了我被高懸且空泛的胃口,也滿足了我的貪婪心靈。
如此,我們成了一體。
在遇上他前,曾有隻皚白色的飛蛾,生前總縈繞著我的煤燈,火光將牠潔白的身軀與翅渲成緋紅,一次次振翅向玻璃燈殼撞去,纖弱的足觸上滾燙,手足無措卻屢試不爽。如今,已釘入框中,和他那對橄欖色的寶石眼瞳收在櫥櫃中,那是我最為珍愛的一件。
生命週期如此短暫,無論是你,或是白蛾。
和親人不同,你不必委屈自個兒燃作那些不值紀念的粉塵,不許恣意隨風揚去,明白了嗎?
從前總是我溫順地應著你的要求,今日且遵循我惟一的規則,待在這琉璃罐中,伴我度過餘生……好嗎?
求你了……
掌心和面頰貼上罐壁,即便冷地刺骨,也能隔著玻璃與甲醛溶液感受到他熾烈的愛意,明明未嘗投入火海,每每即將觸及,便會被我逮回,卻猶如烈焰般滾湯灼燒。
你愛我的,對罷。
不同於母親酒後吞吐出的穢物,我終在福馬林的刺鼻中嗅出你的情愫。
天亮了,作個好夢罷,永遠只存在這兒哪也不去的好夢。
水池旁,卡薩布蘭卡枯謝了,我的愛人在瓶中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