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剪黏小師傅—古蹟歷史建築修復市場對年輕人有吸引力嗎?

2024/02/15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從澎湖搭船回台灣那天,珮莉表妹跟工頭說到暈船藥。在澎湖公認最好的暈船藥只在某家西藥店有售,帶著期望,我們便從碼頭一路走到天后宮。

以往這是傍晚下工後的夜行路線,在雲朵被季風吹散的冬日中午,街景姿態便顯不同。從惠民路左轉彎進天后宮的小巷口,民宅的石牆美麗。一層層堆疊的咾咕石有些還包裹著灰泥,有些已經露出黑色的原石,但當初磚工的工藝到今日仍然賞心悅目。用紅色薄磚砌起的牆緣與窗緣讓這堵石牆看來更為講究。

我滿心期待走近房子大門,就在天后宮的東牆邊。只見鐵門緊緊拉上,空蕩蕩的屋子沒有生活與生意的痕跡。連在廟邊上的房子也逃不過人去樓空?小小巷子裡有好幾棟這樣的房子,往好處想,也許是冬季人潮清淡,拉起門來的休養生息。

走到廟門口合十拜拜。在這座國定古蹟,全台灣最古老宮廟前,一轉身,我遇見剪黏小師傅。坐在冬日和煦陽光下,他埋頭工作。我小聲地跟珮莉說,這是「剪黏」。應該是聽到,感覺他在工作中留意到我們路人甲與乙。

稱他「小師傅」是因為年輕。我猜測他只有十七、八,穿著企業社的T恤,健康的膚色沉著的眼睛與手勢。在廟門口的台階上,我參詳了半天終於問:「可以照張相嗎?」「可以啊!」很開朗的男生。

就著廟口階梯的工作平台有點兒亂,裝盛分類的塑膠袋與碗片參雜,不容易找到一個「單純的」觀看角度。工作中的年輕人,把碗片剪成三種形狀,想來仍在學習,在德國的技職體系中屬實習生,帶領的師傅應該就在不遠處。再大的好奇,路人甲乙都不宜打擾久留。

小師傅告訴我,桌上不同顏色的破碗不是剩料,而是由供應鏈廠商燒製,專門提供剪黏使用,不能拿來當湯碗,在他所來之處嘉義有許多這樣的工廠。我問他不戴工作手套嗎?他說應該要戴,只是他不習慣戴手套做事,言語中帶著些熟手的驕傲。應答之中,他自信有條理,沒有停止工作禮貌地說明,是個令人喜歡的年輕人。在這個年紀就能專注地工作,我猜想,他也許是某個實驗高中的學生,因為嚮往傳統工藝拜師學藝。想著想著,我跟珮莉繼續往前。一回頭,年輕人走進陽光,抬頭喊著「叔叔」。我才看見廟宇頂上的師傅。

原來,我只想寫篇短文,紀錄與這位小師傅有趣也感到欣慰的相遇。但還沒有走出天后宮大榕樹的樹蔭,珮莉就問我:他們平常做什麼?會接油漆的工作嗎?

我楞了一下,快速翻譯她的問題:剪黏這個工作應該是偶一為之吧!廟宇古蹟的修復工作不在一般建築市場,靠標案夠維生嗎?如果沒有案子,這些從事建築裝飾的工藝者,是不是可以去接一般市場的油漆工作好維持家計?

珮莉有三個年紀跟小師傅相當的孩子,從汗得畢業的芸瑄現在德國進行職涯雙軌學程,她想的事情遠比我實際。我不改浪漫回答:這是一個利基市場,廟宇、古蹟建築需要週期性整修,新建廟宇為了敬神比較不會落入經費考量,剪黏師傅不會沒工作,反而是工作多到要排隊。

她還是不放心:油漆不是比較快又便宜嗎?如果沒有這麼多費工的工作機會,應該還是可以接油漆工作吧!

雖然以利基市場作回答,這件事卻一直掛在我心上:剪黏小師傅會不會沒工作?他的未來,有保障嗎?

所謂利基市場是一種市場區隔的策略,避開主流市場的紅海競爭,向特定族群銷售產品與服務。簡單說,利基市場是大市場中的小市場,透過專業化的經營以獲得更多的利潤。在台灣,刻意把古蹟與歷史建築修復從建築營造領域區隔開來,就是建構一個利基市場。不過,這個利基策略不是由營建者,而是公部門以資格審定與採購辦法來區隔。

古蹟與歷史建築的修復雖然屬於建築與營造業,但這個市場並不開放給所有業者,只有符合資格的「專業者」可以從事。根據文化部文化資產局網頁,台灣目前登錄的建築類文化資產,包含古蹟、歷史建築、紀念建築與聚落建築群,總數為2809處。受文資法保護,整修必須遵循一定程序並且由具備傳統匠師資格者進行。

傳統匠師,也就是從事者的資格,主要由中央主管機關文化部來規範、審查,並且進行公告。截至2021 年底文化部公告的傳統匠師人數為841 人,分為漢式大木作、日式大木作、漢式瓦作、日式瓦作、泥作( 土水作 )、小木作( 細木 )、鑿花作、泥塑剪黏、彩繪作、石作等十大工種。其中仍實際在現場工作者,經文資局調查約213人,佔25.3%。已退休、死亡或離開產業者628人,占 74.7%。以2021年的修復工程21案為例,如果每處修復工種有五種,每個工種平均需要五人,當年傳統匠師需求數至少是525人,可見古蹟歷史建築修復產業嚴重缺工。

由於文化資產的特殊性,主管機關以「古蹟歷史建築紀念建築及聚落建築群修復或再利用採購辦法」來規範相關採購「得採用限制性招標」,並優先遴選與聘請文化資產保存技術保存者,也就是傳統匠師來進行修復。

由於文化資產的特殊性,不同於一般建築與營建業的職能基準由勞動部與經濟部發展制定,文化部做為中央主管機關,「可依法訂定有關文化資產保存人才的職能基準,及核發能力鑑定證明」。所以在經過多年的委外研究後,文資局在2019年函送勞動部公告木作、泥作、彩繪作、石作等傳統技術修復工匠職能基準共計4類21項,做為人才分級、認證、培育之參考基準。以此為基礎,「推動專業證照分級制度,提升傳統修復工匠的工作尊榮感」,文化部並於2022年5月9日公告「古蹟修復傳統匠師整體薪資參考基準」,提出傳統匠師合理日薪應高於一般營建工程「技術工或大工」之編列基準,至少應達每日新臺幣3,922元以上。

以資格審查來定義市場參與,以優先遴選與聘請來屏除外來者競爭,以職能基準認證人才,以高於業界的薪資來提供舞台,古蹟與歷史建築修復與保存被安排成保護型的封閉產業,在建築與營造產業中自成一格。

以保護文化資產為前提,古蹟歷史建築的修復市場是經過公部門結合學者專家縝密的規劃,提供文化資產修復人才多面向的保障。對年輕人來說,這是否具有足夠的吸引力?

我與工頭長期觀察也參與德國的技職教育,居住在古蹟房子所以整修工事就是日常,並以此為基礎成立了汗得學社與汗得建築工事實驗教育機構。我們不僅支持也親力親為古蹟歷史建物的修建與保存,但這個利基市場讓我始終很糾結。我們究竟是要創造一個「有保障的市場」來保護年輕人,還是要試著與他們合作一起開創未來工作的想像與建立應具備的能力?

古蹟歷史建築在興建之初就是新建築,當時的營建者以當時的思維、工法、材料、美學與預算所興建。建築從來都帶著色彩也飽含價值觀,當初的新建築經過時間的洗禮成為現在的古蹟歷史建築,也不會變成中性的「文化財」。因為建築的目的是彰顯:彰顯居住者、使用者、建造者的身分、文化、財富與價值,在在與社會關係緊密相連。房子蓋成什麼樣子,住在什麼樣的房子裡,代表擁有者與使用者的社會期待,希望別人用什麼樣的眼光看他,這是一種自我的社會展現。

時間帶來不同的思維方式,技術、工法、材料與價值也隨時代改變。有實作經驗的人都知道,工法一定會變,而且隨著材料與使用者時時在變。沒有一種傳統匠師掌握的工法可以穿越古今不被挑戰,也沒有一種保證可以確定依傳統方式來修建房子就不會被修壞。新舊好壞是相對的概念,呈現的不只是價值觀,更是知識與技術發展所帶出來的景觀。

如果生活方式會改變、氣候會變遷、想法會隨經驗、環境與學習而改變,憑甚麼認為古蹟歷史建築修復的「好壞」標準不會變?除非,這些房子修好都是拿來看的,而不是拿來居住與使用。

傳統工法不該是捧在手心上的傳家寶,傳統匠師學習的不該只是老司阜的技藝,傳統應該放在開放系統中被認識、學習、檢討,並得以賦予新價值,在價值中找到進一步發展的方向。就算只以傳統為依歸,傳統工法也應該有自己的時代趨勢與未來展望,決定要跟誰學習,可以找到什麼新生命。

我不覺得封閉的系統就能夠保障工作機會,以高於業界的薪資就可以增加職業尊榮感,這樣就能夠吸引年輕人的參與。如果政策轉向、公部門標案縮減,在民間對文化資產保存雖有意識但沒有作為的市場,匠師的職業尊崇感應該建立在本質,而不只是給薪。

說了這麼多,我寧願相信:剪黏小師傅是因為叔叔的關係,是因為耳濡目染引起興趣,是因為家族傳承而來參與,而不是因為有保障。我想,我應該還是太浪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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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把手伸出來,實際動手做,就能實實在在地存在於當下。 只要花時間,時間就會給你禮物,就建立過去與未來的連結。 用德國社會學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的話語來說, 就是:「用行動,愛世界!」 我相信,書寫就是一種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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