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多年,養成定期為電腦做好備份的習慣,原因很簡單:萬一手上硬件損毀,把備份移送到另一台電腦,就可以某程度恢復原來工作,不至於前功盡廢。
對照眼前處境,當我的故鄉 - 香港 - 正面臨被逐步瓦解摧毀,我們可否依樣畫葫蘆,為香港存一個備份,好待劫後復修;或將來在異地重啟?這個不是甚麼新穎想法,早於1997年以前,就曾經有不少天馬行空倡議,例如購買一個島嶼或英倫三島某處荒原,把香港人遷居至此生活等等。近年網絡上一些「為香港存留血脈/保育香港文化」等呼籲,例如《同文》的文化典藏計劃、練乙錚先生對延續香港民族運動的反思等等,確實比「購買荒島」又向前踏出多一步。
上述呼籲或筆者這類想像,動機雖云善哉,但如何執行呢?先不問「另一台硬件」這回事會否太脫離現實(雖然近一兩年移英BN(O)港人群體成形,似乎打開了一點想像),那個「備份」到底是甚麼一回事?是器物是資料庫是雲端還是數萬個紙皮箱?筆者這一種升斗公民,既不屬學術圈子也不是政務專業,有能耐過問參與嗎?製作及保存備份都是昂貴的動作,那裡來的資源?
都是大得恐怖的題目,易問難答,何苦自尋煩惱?也許這個「香港備份」系列,只能仰賴心血來潮,間中一篇,瑣瑣碎碎。
“……聖人之治,藏於民不藏於府庫……” 《韓非子‧十過》
筆者胡思亂想「香港備份」,緣於近日重溫20世紀初一場辯論,爭辯雙方是胡適及梁啟超兩位老先生,辯論內容關於「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國學入門書要目」。他們冀望透過列出一批國學讀本,讓「外國留學的少年……在短時期中得着國故學的常識」(1),盼望能「依法讀之,則國學根柢略立,可以為將來大成之基」(2)。
兩位老先生的異,在於如何篩選材料及選書背後的理念。他們的同,在於綱舉目張,表列細分詳盡書目。這個辯論啟迪了筆者:我們或可倡議建立一個「小型」香港素材資料庫,存放最低限度/入門程度的材料,讓這一輩/下一代掌握舊有香港素材,並從中獲得薰陶,適度延續香港文化;或者讓海外朋友較深入感知香港是甚麼一回事。
為何強調「最低限度/入門程度」?當然與資源及門檻有關。這個「香港備份」,怎能一下子就達到美國國會圖書館那種規模?故此,若要建議實際可行,首先不可太進取,並且採取分散模式,化整為零,藏「庫」於民,然後互通有無,集腋成裘。一介平民,要求他在流亡期間,在家中維持一個素材資料庫,不切實際。但不少平民早已基於自身興趣或專業,儲存一些/某類香港素材,故此筆者認為如此倡議,或許可行。
然而,如此興致勃勃地談論文化傳承、肩負使命,真的理所當然?尤其是,這一輩/下一代有責任繼承我們(在他們眼中,筆者應該是上一輩吧)的未竟之志嗎?
筆者明白上述亢奮思維,源於一腔怒憤。香港這個狗竇,好歹是我們成長的故鄉,今天竟被羞辱被凌遲,故此極欲(在異地)找出方法還原之光復之,其他港人離散與否都應該想法一致,以此為一生志業!不對嗎?
只是香港是種種意外條件湊合而成,即使條件存在,也不是一年半載就能建立起來。何況離散港人沒有國家級的財大氣粗,要(在異地)重啟香港,談何容易?況且,在異地或留港活下來,毫不輕鬆,挑戰日益嚴峻。再強行把光復說成人人有責,如聖經所言,是「把沉重難挑的擔子捆起來,擱在眾人的肩上」(馬太福音 23:4新漢語譯本),容易在離散群體中間生出怨懟或愧疚。
至於下一代,傳統智慧提醒我們: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們沒有責任為我圓夢。我們還有心志還有夢,唯有花心血為這個夢想留一點備份,將來遇上張無忌、楊過或令狐沖這類受困深山得聞絕學(手執那一點備份)的有為少年,讓他們為自己;對,他們為自己,不是為一腔怒憤的我們,打拼屬於他們的一片天地。
不能勉強別人,就要反求諸己。筆者先行生硬地表列一些素材分類,至於具體項目,如何搜集、儲存、藏「庫」於民;甚至更根本的:為甚麼要選這個不備份那個?留待將來再議,說不定下半年爆發世界大戰,到時就沒有閒情思考文化題目了。
另一方面,20世紀初那場辯論,關注的素材只有書籍。廿一世紀有關香港的學問素材,多元複雜五花八門,超越了書本範疇,涉及多種不同格式。
1. 書籍/雜誌
說了白說。書籍這個類別太寬闊,是龐然巨物。胡適及梁啟超兩位老先生的辯論,說來說去就是選了甚麼讀本。日後可以另撰多篇文字,仿傚兩位老先生,單單談可以備份甚麼書本。21世紀要儲存書籍,既有實體;或實體書的掃瞄檔,亦有電子書可選。至於雜誌,與書籍旨趣各異,不贅,各具價值,都需要保存。
2. 字畫
我對書(書法)畫(國畫與洋畫)藝術認識甚小,只是憑常識知道一個地方的風俗文化,不能缺少二者。談及字畫,當然包括香港街頭的優美景致:運用北魏體寫成的招牌/牌匾,到處可見,同時又漸漸消失。當然,實物難以異地保存,畫冊照片(書籍?)及有關技藝(懂字畫的人)才是重點。「香港備份」可以是倉內庫存、雲端檔案、或者活生生一個人。
3. 照片
承接上一項,照片、相片集等等,既保存器物外觀、生活細節,亦保存歷史資料。今天的數碼科技,可以協助我們用很小空間保存大量照片、甚至超越二次元的VR體驗。
4. 漫畫
也許是字畫的變奏。欲浸淫在香港文化中卻欠了漫畫,總覺得是一大缺失。
5. 歌曲/音樂
常言甚麼知識爆炸,不單指知識的質與量突飛猛進,連知識的承載媒介也在擴展,其重要性不輸文字媒介。這裡的歌曲/音樂當然包括流行音樂及其他嚴肅精緻作品。除了錄音及電腦聲音檔案,樂譜與音樂人都是備份內容。
6. 影像
同上,固然包括電影電視影片庫及相關創作人。進入了YouTube世代後,影像的爆發更驚人更影響深遠。經過2014及2019年的抗爭,留下影像變得意義重大。
7. 舞台
這是筆者成長的地方,故此特意分別出來。建築物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舞台上那個表演團隊。這裡可以看見「香港備份」的特點:它不是出土文物,它仍具生氣/活力,正如舞台團隊,仍可繼續演出。補充一點:這裡必然包括經香港保存下來的粵劇。
8. 宗教/民俗/宗族
這個本來就是維繫群眾的主要元素,不可或缺,只是如何「備份」?典籍文獻族譜不可少,似乎又是書籍的特例?不是,起碼龍舟醒獅就不是一紙繁文。
9. 飲食
同樣是民俗的主要成份,重要得要分別處理。這個元素威力驚人,既能有效內聚香港群體,亦能成為「外宣」利器。
10. 教科書/教材/語言
《同文》2月初一篇報導,提及流亡美國的中學生易碎君,帶著公社科教材離開香港(3),此事帶給我一點啟迪。公社科教材是「證物」,香港的舊教材何嘗不是?舊教材似乎不再具有生命力及影響力,但「依附」舊教材的訊息仍然很多。我們這一代是如何塑造出來的?不是與舊教材有關嗎?下一代可以藉此重尋故里嗎?
另一方面,粵語、粵語素材及粵劇(承接第7項)等等都是我們珍而重之的瑰寶,未必可以重拾昔日光芒,但肯定是形塑香港/香港人不可或缺的元素。
11. (不包括)報章
傻的嗎,既然不包括還說甚麼?這裡要開宗明義,說明藏「庫」於民的局限。筆者倡議的不是一個足以支援學術研究、完整的香港素材資料庫,充其量只能在民間/公民層面,維持一口微弱的油燈,故此未有提及某些數量驚人並較難保存的類別,例如報章(與第1項「雜誌」情況雷同)。想像一下:一個普通家庭,如何儲存、保存數百份,以致數千份紙質報章?或者期望一介草民,擁有、保存一套橫跨二三十年(或更長)報刊內容的微縮膠卷,例如筆者稍前談及的《華僑日報》微縮膠卷(4)?
最後一天出版的蘋果日報固然有記念價值,但海量還未成為「明天歷史」的新聞素材,對持續發掘香港也十分重要。備份若達不到這個水平,就會急切體會何謂「書到用時方恨少」。
如何建立「美國國會圖書館」級數的完整香港素材資料庫/館,自有大人物操心。小人物專心致志一兩件事,念念不忘,或有迴響。
快要擱筆了,但疑問愈來愈多:為甚麼沒有包括香港的流行文化及歷史?兩者真的已經分佈涵蓋在各個項目中?既有漫畫,電腦遊戲呢?法規制度非物質非器物,如何備份?香港的潮汕語及客家話素材呢?「古董文物」呢?為甚麼沒有這些沒有那樣?列表之後,難道素材會乖乖出現自動歸位嗎?沒有大台,誰人/如何去互通有無、實踐集腋成裘?怎樣「用」這個備份重啟香港?
羅馬、香港及「香港備份」,那會一蹴而就?這麼多疑問,自然不能靠一篇文字探究。
(也許……待續)
註:
(1) 《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 (胡適) (4/3/1923) https://zh.wikisource.org/wiki/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
(2) 《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 (梁啟超) (26/4/1923) https://zh.wikisource.org/wiki/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
(3) 《專訪前英皇中學學生易碎君.公社科究竟在教什麼?為什麼流亡前要帶走教材?》 (同文 Commons,1/2/2024) https://commonshk.com/ 2024/02/01/【公社科解毒💣】專訪前英皇中學學生易碎君./
(4) 《看三冊《辭海》 窺時代輪廓.憂血脈傳承(下)》 (同文 Commons,27/12/2023) https://commonshk.com/2023/12/27/【讀者投稿】看三冊《辭海》-窺時代輪廓.憂血-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