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年的盛夏尾巴後,由姜文自編自導自演的《讓子彈飛》(Let the Bullets Fly,2010)陸續登上各大串流平台。「別急,讓子彈飛一會兒」、「我是想站著,還把錢掙了」、「沒有你,對我很重要」⋯⋯各種洗腦台詞、魔性橋段在社群媒體上引起廣大討論。回想電影上映當年,不僅打破了中國票房紀錄,姜文的名號也紅極一時。《讓子彈飛》的現象級風潮,時至今日仍是許多華語觀眾的共同記憶。
而如果一字排開姜文的六部導演長片作品,其中還有一部經典之作,是九〇年代刻畫「文革」題材的中國電影裡頭,唯一一部通過電檢制度的──《陽光燦爛的日子》(In the Heat of the Sun,1994)。改編自王朔的中篇小說《動物兇猛》(1991),當時才三十歲出頭的姜文演而優則導,初執導演筒的《陽光燦爛的日子》一問世便一鳴驚人。當年於各大國際影展上大放異彩,飾演馬小軍的夏雨更成為了威尼斯影帝和金馬影帝。
在「陽光燦爛」的照耀輝映下,姜文正式開啟了他的導演生涯。
「當人被迫陷入和自己的志趣相衝突的庸碌無為的生活中,作為一種姿態或是一種象徵,必然會借助於一種惡習,因為與之相比懨懨生病更顯得消極。」──王朔《動物兇猛》(1991)
原作中,王朔這一段極富文學性的表達,原是在描寫主角「我」(《陽光燦爛的日子》的馬小軍)被父母有意安排,迫使其與朋友們分隔開來,遂在百無聊賴之際逐漸迷戀上四處解鎖、闖空門的「惡習」的心路歷程。更進一步來說,我認為這段話正是對故事最好的總結與註腳。
廣義而言,「庸碌無為的生活」有二:一是「階級」,二是「青春」。
巨觀七〇年代的文革背景,馬小軍、劉憶苦這幫京城大院子弟得益於父輩的特殊身分,繼承特權階級並且終日無所事事,這群人受文革所影響的程度,相比平凡人家少上許多。親眼見證時代變革的他們,與文革之間有著模糊不清的關係和距離,而所謂「陽光燦爛的日子」終究與平凡人家小孩無關,那是專屬於大院子弟的,屬於王朔們,屬於馬(姜)小軍們。
另一方面,微觀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年,個體因渴望同儕認同而集結成群體,雄性群體時時散發著有毒的男子氣概,與隨之衍生出各種雄性互動、較勁的應對方式和潛規則。這群大院子弟翹課、自我吹噓、聚眾鬥毆⋯⋯而馬小軍在米蘭不如自己期待的那樣行動時,便透過言語羞辱,甚至意圖強上施暴──這正是種種「惡習」的具體展現。面對人際、情感關係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同時,又不願顯得庸碌無為,於是茫然的青春,成了難以宣洩的躁動,最後釀成悲劇。
「階級」與「青春」是此作最重要的母題,兩者密不可分。階級代表著文革時代,作為一種政治性的呈現,姜文打從他的首部劇情長片開始,便擅於將時代背景、政治情境與日常生活緊密結合。「符號」敘事已是姜文電影的個人風格與作者印記,一個物件、一首禁歌、一部電影,甚至是一句對白,處處隱晦而不外顯,藏得極深,也難怪當今華語世界的觀眾總為他的作品討論、爭辯個沒完。
「青春」就更加複雜了。因為這群男孩除了有惡習,還有純真。比如當馬小軍被于北蓓奪走初吻時,他的反應是難過嗔怒,絲毫沒有與異性親密互動後的沾沾自喜和滿足心理;當劉憶苦在雨夜中向馬小軍哭訴著自己與米蘭的性事不知該如何進展時,坦露了內心真實的不知所措。這群男孩吹牛吹得再怎麼天花亂墜,可實際上是外強中乾。外在武裝嚴實,內在則極其脆弱柔軟。
「年輕的十八、九歲的男孩子,他心裡裝的女人大概比皇帝的三宮六院還要多,他們對女人的想法比廁所還骯髒,但是與此同時他們又嚮往最純潔美好的愛情。」作家錢鍾書說得實在貼切──倒不是要替馬小軍的種種行徑辯護,而是從這個角度來看《陽光燦爛的日子》,其可觀之處或許並不僅是特權階級的青春懷舊記事(畢竟論共情,那也只是少數人的青春),還有特定時代背景之下青年在性與愛情嚮往的爆裂力量拉扯下所致的──個體的混亂與悲哀。
在電影中時刻伴隨著我們的,不僅有燦爛陽光,還有成年馬小軍(姜文)那低沈而充滿磁性的口白,向我們娓娓道來那些年少的過往和心思。此片最為神奇的地方,便是敘事者在陳述主觀記憶時,對於事件來龍去脈的反轉,是謂一種「翻供」。而成年馬小軍與我們分享的所見、所思、所感是彼此交織、夾敘夾議,比起單純與事實相反的謊言更顯複雜。儘管口白「翻供」的敘事分歧有著明確的時間點:八月二十三號,羅馬尼亞祖國解放日這天,眾人在莫斯科餐廳替同月同日生日的馬小軍、劉憶苦慶生,米蘭送了他們二人禮物⋯⋯但觀眾認知被打亂的部分並非局部,而是整體。小說之文字/電影之影像敘事上語境的破壞與重構,在觀眾震驚的當下,各種資訊在第一時間是真假難辨。
「我不斷發誓要老老實實講故事,可是說真話的願望有多麽強烈,受到的各種干擾就有多麽大。我悲哀地發現,根本就無法還原真實。」姜文開誠布公地表明自己接下來要講的新版本,也不確定是真是假,但依然選擇先繼續講下去。馬小軍的主觀記憶被情感操弄、影響,導演意圖將觀眾阻隔在客觀事實之外。馬小軍到底是如何與米蘭相識的?真的有于北蓓這人嗎?那段彷若四下無人時,米蘭似是憑空出現,而後馬小軍撲上前意圖強姦的戲碼是否為真?細究各種問題令人渾身雞皮疙瘩,事件的真假曖昧不明,如同燦爛陽光的光暈,致使視線內的所有事物都糊在一起。記憶欺騙,幻想誠實,客觀事實則不知下落。唯一確定真實的,只有馬小軍的念想和慾望。大家「經典補完」後,肯定會有數種解讀產生,而這也正是觀看《陽光燦爛的日子》時的最大樂趣。
除了燦爛陽光和姜文的磁性口白之外,〈鄉村騎士間奏曲〉(Cavalleria Rusticana:Intermezzo)是《陽光燦爛的日子》的第三寶。作為電影的靈魂配樂,〈鄉村騎士間奏曲〉陪伴觀眾走過馬小軍青少年時期的各種珍貴片刻,獨處幻想、暗生情愫、凝望騷動⋯⋯片中挾著的〈鄉村騎士間奏曲〉樂音時而慢悠低沈,時而高亢昂揚。不同於《蠻牛》(Raging Bull,1980)以及《教父 3》(The Godfather Part III,1990)裡該曲所呈現的史詩氛圍,《陽光燦爛的日子》添上了更多對過往回憶的美好致敬與憂愁哀傷。
在原作《鄉村騎士》(Cavalleria Rusticana)裡,這是在馬車夫阿爾菲奧(Alfio)與主人公涂里杜(Turiddu)決鬥前(後來涂里杜落敗被殺)所出現的間奏曲。不只是原作,包括《蠻牛》、《教父 3》以及《陽光燦爛的日子》,幾部作品皆蘊含著某種陽剛氣質、男性形象(個體或群體皆是)的殞落,並且或多或少迎來了日薄西山的悲劇處境。說曲子浪漫也好、煽情也罷,不可忽略的是,隱匿在這些外顯情感之下的,〈鄉村騎士間奏曲〉獨有的衰弱敗亡以及無奈悲情。
隨著〈鄉村騎士間奏曲〉扶搖直上,馬小軍也緩緩登上跳水台。高高墜下,水花四濺。在一次次拒絕相助的踢擊後,泳池重回平靜,水光粼粼。泳池裡的少年馬小軍載浮載沉,在人際意義上徹底溺亡。陽光燦爛歸燦爛,可用「詛咒」來形容似乎也並不為過。
彩色的少年時光變為黑白的成人世界,城市劇變、時代更迭──過去是陽光燦爛的日子,而未來的太陽依然會照常升起。
劇照提供/IMDb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