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打開眼界,這本書對我而言便是如此。
作者丹尼爾.艾弗列特是一位美國語言學家,他一開始進入皮拉哈部落是為了傳教佈道,翻譯《聖經》,試圖改變皮拉哈人的信仰文化,而最後改變的卻是他自己的信仰。
本書的前半部分,便是敘寫他於皮拉哈部落的生活,後半部分則寫皮拉哈語對於語言學有何影響。
皮拉哈人生活在亞馬遜叢林裡,部落建於麥西河畔,生活原始,快樂自在,他們的價值觀不同於一般,很是有趣。
作者用了半生去研究皮拉哈語、皮拉哈文化,其實一開始我不是很理解,作者為何甘願為皮拉哈語付出這麼多心血,看完整本書我依舊不解。
畢竟我不是他,環境不同、喜好不同、選擇也不同,但我很欽佩,能為自己所認同的事物付出半生,絕非易事。
我很喜歡作者在〈為什麼要關心其他文化和語言〉中所說的話:
語言是特定文化經驗的儲藏庫,當一種語言消逝,我們就失去了這種語言的字彙與語法知識。要是這種語言未曾研究或記錄下來,那麼這類知識就永遠不可能被發現。(p.376)
作者認為語言和文化息息相關,相互影響,在書的前半部分也談論了許多皮拉哈人特有的文化,以下舉幾個例子分享。
在書的第一章,作者提到,皮拉哈語有個特色——沒有禮貌用語。諸如「嗨、再見、抱歉、不客氣、謝謝你」一類字詞,在皮拉哈語裡皆無法見到。
作者在書中解釋道:
皮拉哈人的文化並不需要這種禮貌話,他們的語言大致上是用來詢問訊息(提出問題)、斷定訊息(聲明)或下達命令,所以沒有謝謝或抱歉等字眼。(p.35)
他們表達歉意與善意,每每直接用實際行動表示,而非依靠語言。
看到這,我不禁感到訝異,但看完整本書,再細想,又似乎可以理解。
皮拉哈人的社會緊密,或許是生於叢林,必須相互扶持,才能在這危險的環境中過活,書中寫道:
皮拉哈人並非和平主義者,也稱不上完美,但以和為貴,至少跟族人相處是如此。他們就像個大家庭,每個成員都有義務彼此保護,互相照顧。(p.144)
緊密的同時,他們也是個封閉的群體,不輕易接受外來文化。
皮拉哈人不輕易引進外來知識或採用外來的工作方法,無論我們覺得這些知識對他們多麼有用。(p.111)
關係緊密,社會封閉,皮拉哈人的社群意識非常強烈,再加上他們平均壽命較短,因此人際關係也相對單純。
我在想,他們之所以沒有禮貌用語,大概是沒有用到的必要,所以才沒發展出。
禮貌用語通常用於人際交流,尤其面對陌生人,更是常常需要用到謝謝、不好意思一類字眼,而面對關係親近的人,我們又有多常說謝謝、對不起?
比起用說的,不如起身做。
況且皮拉哈人身在叢林,生命時時受威脅,一句謝謝或對不起,還不如用行動表示來得誠懇。
當然這些只是我的猜想,究竟有無關係,我也不得而知,畢竟我不屬於他們的文化,或許這些想法也只是我用自身的價值觀杜撰出來的東西。
小孩一旦斷奶,就要進入成人世界,開始工作。(p.149)
在皮拉哈社會中,小孩的地位與成人並無二般,只要是大人能做的事,諸如抽煙、喝酒、使用刀具等事,皮拉哈大人不會干涉。
那皮拉哈人如何對待我們眼中的孩子?
書中寫道:
除非有外力壓迫,皮拉哈人不打小孩,也不會命令他們做事。(p.149)
對皮拉哈人而言,只要嬰孩斷奶,便是成人,成人就必須堅強獨立。尤其他們生活在叢林,沒有醫生能依靠,能否存活,皆仰賴自身的能力,不夠強悍,便只有等死的份。
所以,他們堅信人必須堅強地獨立面對困難。即使小孩把玩刀子傷到自己,父母也只會生氣,不會憐憫,他們必須讓孩子獨立自主,能快速適應叢林生活,並希望他們能擁有強韌體魄,對抗如死神親臨般的疾病。
作者是如此敘述他們的社會:
皮拉哈人一視同仁,把兒童也當成社會成員。沒有什麼是只有大人能做而小孩卻不能做的,反之亦然。社會上絕對沒有年齡偏見,認為小孩「有耳無嘴」。(p.139)
將孩子視為「人」,不隨意貼上歲數標籤,不因為年紀小而輕視,不以自認為的上下關係去約束規範,小孩即是成人,這點我曾經試著幻想過,卻極難想像,倒不如說我們的文化根本不存在這種現象。
在我們的文化中,小孩是必須受到保護、關愛的存在,這種想法一旦過度滋長,走向極端,容易變成以「愛」為名的勒索,抑或是無止盡的溺愛,兩種皆是社會的隱患。
如此,我們就得效法皮拉哈人嗎?
我想,一概否認不可取,畢竟我們不是皮拉哈人,也不在叢林討生活,因為年紀小而被禁止做的事雖然多不勝數,有些是桎梏,有些卻是保護。
「視小孩為成人」這價值觀或許不適合直接放入我們的文化當中,但我想仍有借鑑的價值。
作者在書中,還有介紹到皮拉哈語另兩項特徵——沒有直接代表顏色的詞彙、不存在量詞。
在皮拉哈語中,如果要表示顏色,不會像我們直接說紅色、黑色、綠色等等詞彙,他們沒有這類字詞,他們依靠他們曾經所見之物描述顏色。
例如,形容紅色,皮拉哈人會說「這是血」;形容黑色,會說「骯髒的血」;形容綠色,會說「這個目前還未成熟」;他們利用周遭可見之物來表示顏色。
至於量詞,作者一開始以為,皮拉哈語和其他語言一樣有「一」、「二」這類量詞,但後來他慢慢發現皮拉哈人完全沒有數字概念,他們也不會算數。
經由作者的一番探索,他發現皮拉哈人的社會文化遵循一項法則——當下經驗法則。
他在書中定義:
皮拉哈人的陳述內容只與此時此刻直接相關,可能是談話者本身所經歷的事件,或是談話者生命中接觸過的人親眼目睹之事。(p.184)
那與顏色和量詞有何關係?
作者分析道:
數字是概念化的結果,是將個體依數理特性分組,而非依個別、直接的特性分組。同樣的,心理學家、語言學家和哲學家經過大量研究後也證實,表示顏色的字詞與其他形容詞或單字的差異於,它們也涉及特殊的概念化過程,是在可見光的光譜上設立人為分界。(p.167)
數字與顏色皆是概念化的產物,概念只會是抽象的、不可捉摸的,看不見摸不著,完全違反當下經驗法則,與皮拉哈人的社會文化相悖。
但有一件事,我覺得很神奇,皮拉哈人居然不認為夢境是虛幻不實的體驗,反倒將其認作另一種真實。
皮拉哈人不認為夢是虛構的,清醒與沉睡時所看見的東西不同,但兩者都是真實的經驗。(p.182)
夢境對皮拉哈人而言並非虛構,那是不同狀態下所見的真實,符合當下經驗法則,他們會以唱歌的方式描述新經驗。
皮拉哈人的文化還有其他許多特點,透過作者的敘述,我深切感受我與皮拉哈人之間文化的差異,原先認為的理所當然也被動搖了。
果然,自身所在的文化只有跟不同文化對比,才能發覺它的存在。
皮拉哈人的文化限制了語言,語言又形塑了文化,那我們自身所在的文化是否也如此?
我會開始想這一問題,是因為書中這一段話:
理論可能會限制新的想法,不管這些理論在各方面是多麼有用。我們的理論就相當於文化。一如皮拉哈文化在算數、色彩的字彙等方面具有缺口,有些理論的弱點可能正是其他理論的強項。就此來看,理論與文化都形塑我們心智感知世界的能力,有時正向有時則否,端賴它們為自身設定的目標。(p.326)
語言和文化既然相互影響,那我們使用的中文又對我們產生了什麼影響?
細思之下,我突然發現,我連從小到大使用的中文都不甚明白,我理所當然的使用它,但若要跟其他非母語人士認識介紹,說明語言如何塑造我的生活,我卻是有口難言,只能當個啞巴。
到底中文對我的價值觀是如何形塑,我更是想像不出,我想這大概也算局中者迷吧。
由中文延伸思考下來,我突然想到白話文與文言文的衝突。
說是衝突,只是因為前陣子108課綱刪減文言文一事,鬧得沸沸揚揚,幾乎人盡皆知。
有些人認為文言文不符合現今潮流,讀來無用,是否因此而被刪減我不知道,但我覺得文言文不可能無用,畢竟它關係到文學、哲學、歷史等面向,若要了解古代文化,抑或以古鑑今,文言文是必須跨過的一道砍。
有時,我在想,若有一天,文言文被束之高閣,能觸碰到它的人愈來愈少,甚至再也沒人能讀懂,那會是何等景況?
我想像不出。
如果語言和文化有必然關係,那有一天文言文消失了,是不是也代表我們的歷史消失了,文化源頭消失了,以前的一切積累通通順水流,不見了。
到那時,我們又該何去何從?
有關中文的諸多問題,我實在想不明白,先放到一旁。
看著手邊讀完的書,我忽然想到,有一個困擾我已久的問題,或許也跟文化有關,那就是翻譯。
我沒有能力直接閱讀原文書籍,小時候讀翻譯的通俗小說時,其實沒什麼感覺,能讀就行,大概是我那時的心態。
但現在,我讀翻譯類書籍的彆扭感越發強烈,如果是講述性強的文章還能接受,畢竟是以傳遞資訊為主,可故事類的我看個兩、三句,就受不了,直接棄了。
後來,我將譯文的原語言做個統整,發現如果是歐美地方的語言翻譯過來,通常翻譯感都會很重,尤其是看到把中文塞進英文語法的翻譯,更是讓我抓狂,實在難以接受;如果是日語、韓語翻成中文,異樣感反倒減輕很多,讀起來也通順許多。
如果按照本書作者的想法,語言和文化既然密不可分,那翻譯過程中的文化落差是否也會在成品顯現?那我在閱讀感受到的「翻譯感」,會不會也是文化差異下的產物?
若真是如此,我覺得好像也挺合理的。畢竟歐美,地方遙遠,且屬於西方文化,關係上較為遙遠;而日本、韓國,地方近,又同屬於東亞文化圈,文化上較相近,所以譯文親和力較高好像也沒麼問題。
這樣看來,果然翻譯不論如何都會有點失真,還是得培養看原文書的能力。
讀完這本書,思考頗多,除了從皮拉哈人接觸到的新穎文化,我也稍稍反思了下自身的成見。
老實說,以前聽到客家運動,或是保存原住民語一類的活動,內心都覺得挺沒必要這樣推行,語言的盛行或流失,不是歷史的必然結果嗎?曾經不知有多少語言都埋沒在時間風化之下,現在也沒有人為它們嘆息。
看著作者努力研究皮拉哈語,保存皮拉哈語,我突然覺得,我先前這種想法或許只是優勢文化下的傲慢吧,畢竟面臨文化流失的不是我身處的文化,我沒有資格以這種角度去看待那些人的努力。
現在的我覺得,每個文化肯定都有被留存的價值。就像我在開頭所分享書中的話「語言是特定文化經驗的儲藏庫」,語言果然還是越多越好,多保存一門語言,就多保存一套世界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