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術師與鬼——幻怪談 · 鏡中壁

2024/03/07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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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這一次,終於要來說奇術師自己的故事。

奇術師一人住在斷崖上的孤堡,十年如一日。那是一間很寬敞的孤堡,華麗的大廳,有著左右兩側樓梯,不過,到處都佈滿灰塵。

奇術師的房間,是這間孤堡的右翼走廊的最後一間。他會下樓用餐,總是吃沙丁魚、吐司、布丁和葡萄,十年如一日。他偶爾會到孤堡的花園走走,那是一座凋零而荒廢的花園,不過奇術師並不在意。他常常在房間內整日看書,研究占星和煉金術。他很少到孤堡的左翼去,左翼的房間內的傢俱都被鋪上了白布,看起來有點詭異,就像恐怖電影那樣,而且,充滿非常多灰塵。

聽說這間孤堡,已有百年以上的歷史。奇術師之所以一人住在這裡,其實並不是因為他特別嚮往孤獨或喜愛那陰森的氛圍,而是因緣際會,不過,這不是此次要說的故事的重點,就先不提了。

這是奇術師過去的故事。這是他真正學會「奇術」之前的故事。感到失望了嗎?奇術師學會奇術之前的故事,聽起來不太有趣啊,就是想聽他投機取巧、幻騙他人的故事嘛!沒關係,慢慢聽下去,就知道了。

一日,奇術師喝完早餐後的咖啡,經過大廳,抬頭看了一眼掛在那裡的巨大油畫,前堡主夫人穿著白洋裝的肖像畫。夫人的神情憂鬱,有一股哀豔動人的魅力。他只看了一眼,就準備走回房間。突然,他聽到一陣鳥叫聲。鳥叫聲清脆如笛,似乎暗示著冬日正要過去,春就要來臨。奇術師心情有些浮動,他突然想起孤堡左翼走廊最底端的窗景似乎可以看見峭壁上的樹,就這樣,他往孤堡左翼走去。

當他的皮鞋在左翼走廊上發出咚咚的腳步聲時,奇術師的心情是奇異而輕鬆的,那是一種突然的沈默與和諧。走廊雖然灰塵多,但並不至於髒亂。走廊上的窗已可見不同於右翼面向斷崖下方河流的開闊風景,清冷孤寡的崖壁是不同美感的景緻,那險峻的色彩讓他彷彿突然身處異地。他奇怪自己之前居然那麼少走進這裡,才這麼一想,走廊上最後一個同樣鋪滿白布的房間吸引了他的目光。

房間的角落,有一個鋪上白布的立著的物體。以那個形狀來看,很可能是一面鏡子。白布的一角沒有遮蔽好,看來是一座古典華美的木製立鏡。奇術師沒有想太多,就往鏡子走去。當他正要走到鏡子面前時,白布滑落了,揚起的灰塵讓他一瞬間閉上了眼。再度張開眼時,眼前鏡中的風景讓他心神蕩漾——那正是他傾慕而來的,峭壁之絕景,猶如一場令人忘記呼吸的魔術。正當他為鏡中反映的美景屏息時,突然他聽見一個聲音——

你是不是,忘了什麼?

奇術師一動也不動,持續面向鏡子。那聲音好像在耳邊,又像在很遠的地方。無疑的,這間孤堡內,並沒有別人。這時才是早晨十點左右,冬末天氣仍陰涼,僅有一絲絲陽光從雲層探出,光線並不昏暗——不可能——奇術師心想。我在這孤堡住了已經兩年多了,這不可能。即使這是一間擁有百年歷史、孤獨寂寞的一座城堡,還是不可能。

呵呵,你還真傻呀。你真的是那個擅長奇巧詐騙的奇術師嗎?還是說,你還在追求誠實的魔法?

⋯⋯

那聲音越來越清晰,奇術師就越困惑。他只能持續望著鏡中孤懸的美景,動也不敢動。

唉,你再看清楚一點吧。你呀,你是不是忘了——這是一面鏡子?

奇術師終於發現了:鏡中只有峭壁,看不見自己的身影。他忍不住倒退了一步,手臂起了雞皮疙瘩。他想將他的目光從鏡子移開,卻做不到。

哈哈哈,你還真有趣啊,太好了。

你⋯⋯是誰?誰在說話?

奇術師終於說,聲音沙啞顫抖。

你問我嗎?我就是你想的那個呀。

什、什麼?

你說呢?

⋯⋯

哎呦,沒錯啊。鬼呀,我就是鬼。

奇術師鼓起勇氣轉頭看了看四周,當然什麼都看不見。他轉向身後,那峭壁的窗前,風景依舊,沒有改變;再轉過頭,鏡中仍只有風景,沒有任何別的物體的身影。

你⋯⋯

我是鬼。

這不可能⋯⋯

怎麼說呢?

你、你是亡靈?這棟城堡中的亡靈?

哈哈,先別管什麼亡靈幽靈的,反正,我就是鬼。

可是鬼就是亡靈不是嗎⋯⋯還是說,你是這面鏡子的鬼?你是鏡子鬼?

唉,怎麼突然又這麼有想像力?不然這樣說好了——

啊?

我是鬼,我就是你的鬼呀!

奇術師臉色蒼白,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身體。雙眼則仍直瞪著那幾分鐘前,還讓自己心神蕩漾的鏡中美景。

喔,不是啦,你還沒死。你還活得好好的呢,這不是當然的嘛?

奇術師無法回應,感覺天旋地轉。突然,他不知道自己一直以來都在追求什麼——他想把水銀煉成黃金、想觀星預測未來,現在,他卻突然遇見了一個自稱是「他的鬼」的鬼。

看來你已經被我弄糊塗了。這樣吧,今天,就先和你打個招呼就好。下次,可以幫我帶壺熱紅茶來嗎?我喜歡紅茶,我們一起來喝下午茶吧!

奇術師終於從房間奪門而出,他將那幅令他心動的美景以及神秘的鏡子還有「他的鬼」都拋在腦後,一股勁地跑出孤堡,直到跑到荒廢的花園內。他無法控制的大力呼吸,天空開始飄起小雨後,才終於暫時忘了恐懼。

雨越來越大,他看了看院中自生自滅的野花,彷彿別無選擇地,再度走回那棟「鬧鬼」的孤堡。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回他熟悉的右翼房間,並將房門關起,看著窗外那條他每日都看著的斷崖下的河流發呆。他似乎驚魂未定,拿起咖啡杯看了又看,咖啡渣沒有告訴他任何訊息;但同時他也意識到——他已經默默地開始想著,是不是該去添購新的伯爵紅茶茶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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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時間飛逝,奇術師和鬼已經成為朋友一年多了。

在故事的第一回中,奇術師彷彿被描述地有點傻,這一次,應該讓即將學會巧詐的奇術師挽回顏面。在這一年間,他們已經喝過了無數次的下午茶、吃過無數奶油餅乾。奇術師喜歡喝咖啡,但鬼不喜歡,鬼只喜歡喝紅茶。他們還下了很多盤西洋棋,玩過拼圖,終於,討論起了魔術。


你目前感興趣的其實不是魔術,而是魔法吧?你還在追求真實的幻影,而非詐欺的伎倆。其實,你應該改名魔法師或巫師才對。


我以為,我兩者都有興趣。而且自古以來,這兩者就有點難區分。所以,我才選擇叫自己魔術師和魔法師之外的——「奇術師」。

所以你是說,「奇術」是介於中間的囉?

是的,至少,這是我自己這麼理解、這麼命名的。

你口中雖然這麼說,可是,你好像還沒做到呢。

喔,怎麼說?

因為你說什麼、做什麼、心裡想什麼我都知道。

你應該不是我的 Doppelgänger 吧?

我不就說了我是你的鬼嗎?

我還活著你要怎麼是我的鬼呢?

Ghost,我是你的 Ghost 啊!

那有什麼不同嗎?Ghost 不就是鬼?

⋯⋯這麼說是也沒錯。

還是說你是 Trickster?你是搗蛋鬼?原來如此!

我不定義我是什麼鬼。反正你不要以為我是從鏡子裡跑出來的就好了。

是嗎?那我們為什麼老是在這個有鏡子的髒房間喝茶?我也很想回右翼去喝咖啡讀書看懸崖下的河流啊。

鏡子只是方便顯影罷了。

顯影什麼?

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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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別的方法?

可能有吧。

但我沒有在鏡子中看見你啊?

應該說,是方便顯現——所以你聽見了我的聲音。

鏡子看不見影像卻聽得到聲音?真奇怪。那為什麼,這面鏡子照不出我的身影?

奇術師已經很習慣似地,看著鏡中飄浮著的、他左手正拿著的茶杯,無聊地讓茶杯上上下下彷彿飛動。

這個嘛,可能就要問你了。

喔?

你對你的自我身分認同仍猶疑,所以鏡中無法映出你的身影。

怎麼可能?這是一面魔術鏡?

哈哈,不是。而且要說也是魔法鏡吧?總而言之你的玩性還不夠,不懂得真正的遊戲。老是用一種殉教的語氣在討論遊戲和詐欺,好像隨時可以為之赴死,這樣哪裡玩得起來?這樣還想造什麼亦真亦假的幻影呢?

我沒有說要造什麼幻影!

猶如幻覺般侵略人心的美景,「超魔術的 IMAGE 」,難道不是你渴望的形象?

那種幻想,讓外星人、還是機器人去做吧!

哈哈哈,你知道,你太正直太有人性了,滿口大理論一點都不風流,就算要玩,也是一場不盡興的遊戲!

不然要怎樣才能風流呀?

先放下執著吧,什麼真的、假的,都忘了吧。

假的事情,是不可能如真的美景那樣絕艷的。

你不是正著迷於這幅被鏡面框限的奇異絕景嗎?怎麼不回頭看看窗前真實的美景?

⋯⋯那是因為,在鏡子前面才有你。

喔,是這樣嗎?你真正想見到、聽到的,或許其實不是我呢。

那,你或許也不是我真正的鬼。

呵呵,這倒不是不可能。

你不是鬼。

對,我其實是一隻藍蝴蝶。

那我還是一個石頭呢。

呵呵。

哼哼。

⋯⋯


⋯⋯


他們沈默了。

幾分鐘後,奇術師沒有再說一句話,就離開了房間。他心中突然有一股奇怪而平靜的感覺,他有一種預感:在忽而有趣忽而枯燥的無止盡爭論後,他明白,這就是最後了。於是,他做了一個決定。

他決定,告訴別人這棟孤堡鬧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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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在這一場別開生面的舞會中,每個人都很興奮、愉悅,隨著華爾滋翩翩起舞。只有一個人,默默地笑著,不發一語,逐漸陷入黑影之中,如老舊面具嘴邊的一道裂痕。

奇術師離開喧鬧歡騰的大廳,以及在右翼書房欣賞他眾多藏書的客人,獨自一人爬向左側階梯,走向了左翼的走廊。其實,奇術師並沒有禁止大家去左翼,只是客人們一看見那充滿灰塵的、詭異的白色傢俱幽靈,皆紛紛很有默契地離去。誰也不知道,在那些披滿白布的傢俱之間,正藏了一個真正的鬼魂——我們就姑且說是鬼魂吧。

奇術師走進左翼走廊最後一個房間,如往常一樣空無一人。他看了看那面神奇之鏡,鏡中的風景如一,峭壁仍是那麼孤冷鋒利;他還是看不見他自己的身影,而且,他也沒有聽見鬼的聲音。

果然,我終於是要失敗了——我是一個失敗的奇術師。

奇術師坐在鏡前,開始自言自語。

你不願再與我對話了嗎?你不是我的鬼,你只是我的幻想,是吧?到底在搞什麼鬼,什麼鬼啊?為什麼來的是鬼,而不是天使呢?為什麼,這鏡子裡還是沒有我呢?只有那孤獨的風景呢?你如果不是真的、我也可能不是真的;你如果不是假的,我也不見得不是假的。啊,什麼才是真正的遊戲?為了追求這一場精彩絕倫的遊戲,我翻遍群書、背下好多沒有用的咒語,難道有什麼,是比生命更真實更虛幻的嗎?

毀滅吧!

當奇術師費盡力氣將巨大的鏡子推到窗邊,將它舉起——他的耳邊,好像聽到了一陣輕笑。

神奇的事情發生了,當鏡子從左翼底部的窗摔落時,在一樓大廳的客人們竟然從鏡中看見了一個殉死的身影——那殉真亦殉假、殉幻且殉實的身影——在這些無辜的圍觀者眼中,他們看見,奇術師墜落了。

有人驚叫、有人嘆氣;有人憤怒、有人禱告。他們不解,為何要選擇在眾人之前。難道這也是一場表演?我們有義務欣賞這樣的表演嗎?太可怕了,這場表演和這個舞會都糟透了!眾人咒罵著,丟棄臉上華美的面具,開始迫不及待地湧出大廳,快速穿越荒敗的花園,從孤堡離去。而奇怪的事情又發生了,沒有任何一個人,試圖親眼仔細看看那墜落的慘劇;沒有任何一個人,懷疑這一場死亡。

原來,奇術師初次也是最成功的一次詐術,就是他自己的死亡模擬。這一場秀這麼成功嗎?或許,是因為從頭到尾,都沒有人在意魔術、或者是魔法的真假。

當孤堡再度回歸沈默之後,奇術師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懸崖之下。他看著無數鏡子的碎片,他明白,他生命中唯一的朋友、唯一屬於「他的」,已經與他別離,永遠不會再回來。他看著無數鏡子的碎片,那千千萬萬個孤冷的鏡中風景,以及碎片中他久違的獨影——他揭開了面具,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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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子,女性,台北人。小說、詩創作。著有台灣第一本NFT書長篇小說《石像的復仇》,由香港作家董啟章之品牌「董富記」協助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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