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德章(1907-1947),一個險些就被淹沒在歷史中的名字。他曾經是效忠日本的警官,也曾經是為台灣人對抗日本的律師;台灣光復後加入中國國民黨,後於二二八事件中被國民革命軍以暴徒之名槍決而亡。
湯德章有過許多姓氏,林德章、新居德章、坂井德章以及湯德章。不斷變動的姓氏,是他命運的寫照,也是他身分認同的歷程。入學時曾用林姓,因父親過繼新居家改姓新居,赴日獨法律時,又因叔叔關係而作坂井,最終決定從母姓,成為了湯德章。
四個姓氏,是湯德章親緣血脈承繼的痕跡。他的身分認同始終介在台灣/日本之間,游移擺盪,無所適從。其實,經歷過日治時期的台灣人大概都會有相同的困惑。但這份難以清晰明辨的認同,在台灣光復後,卻依然沒能得到解答。
尤其是1946年的員林事件(台中縣警察集團行動,打死執行任務之法警)和1947年的二二八事件相繼發生,讓湯德章內心大為動搖。而他也在二二八事件爆發後不久即遭到槍決,年僅四十。湯德章是不安定的靈魂,他的一生都在尋找自己的身分,姓氏一個換過一個,竟到死也沒有定論。
然這不就是台灣的命運?不就是台灣人嗎?
中國國民黨所屬的《中華日報》,在槍決隔日寫下報導,標題是:「台南暴徒坂井德章 昨執行槍決 餘犯刻正審理中」。湯德章一直到死,都還要被稱作「坂井」。可是當時湯德章早已停用日語姓,卻硬被冠上。姓氏的故意錯植、不被重視;台灣與日本的兩面不討好,也許就是湯德章混血身分的永恆困境。
紀錄片從「湯德章是誰?」這個提問開始。拜訪了地方耆老、歷史愛好者、學界人士與湯德章的友人及後代等等,其中包括他最疼愛的姪女陳銀及養子湯聰模。而片中最令人動容的,便是湯聰模談父親的時刻。
當被問到會不會想念父親時,湯聰模說:「離開他越久越想。」只見湯聰模的語氣哽咽,默默紅了眼眶。身為湯德章的養子,他說他何必背負這些過日子?然而,縱使時間更迭七十多年,逝者已矣,人變了許多,台灣也變了許多;可是又有多少人,依舊活在陰影之下?那是湯聰模一輩子都難以開口的記憶。多年後再次回到當年湯德章的故居時,記得湯聰模喃喃地說過,要住進後面的房間,用所剩的時間,想父親,想母親。
湯聰模一直想去熊本宇土看看,那是父輩的原鄉,後因腳受傷而未能成行。他的叔叔坂井又藏的孫女,在坂井家墓前哼著一首熟悉的日本歌謠《五木の子守唄》:
おどま盆ぎり盆ぎり
盆から先きゃおらんと
盆が早よ来るりゃ 早よもどる
歌詞說的是:「盂蘭盆節要到了,我好想早點回家啊!」湯聰模的一生也算波折,對家的追尋或許是他一輩子的課題。至於湯德章,他的家又何在?
「湯氏被槍決後,士兵不讓他的家人立即收屍,任其屍體暴露,經過家人一再哀求,才准許以毛氈覆屍,但屍體仍不得移走。3月中旬,國府派國防部長白崇禧來台『安撫』。白氏來台後,下令將被關在軍法看守所的所謂『二二八疑犯』,全部移送台灣高等法院審理,結果高等法院的判決書下來了——『湯德章無罪!』」(摘錄自《二二八消失的台灣菁英》,李筱峰,1990)
湯德章作回了湯德章,塵埃落定,家也終於落定。
湯德章是一度被消失在歷史課本中的名字。但就如同紀錄片尾聲所謂:樹是歷史,建築是歷史,此刻是歷史,歷史就是我們。歷史也許會因政治立場、意識形態的操弄而被隱藏、曲解甚至竄改;但發生過的,便將留下線索。當我們不停回顧與梳理,必有真相大白之日,因為歷史就是我們,我們就是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