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國治,散文家,1952 年生於台北,成長過程薰陶於 60 年代的西洋、日本電影以及搖滾樂,相比於文學,影像和真實生活影響他更多。1979 年舒國治以短篇小說〈村人遇難記〉獲第二屆「時報文學獎」,登場文壇;1983 年至 1990 年浪跡美國,居無定所,自此之後開始旅行飄泊的生活。1997 年以〈香港獨遊〉獲第一屆華航旅行文學獎首獎,1998 年又以〈遙遠的公路〉獲長榮寰宇文學獎首獎。遊記中擅長描寫庶民風土、讀書遊藝、吃飯睡覺、道途覽勝,更及電影與武俠自成一格,文白相間,人稱「舒式風格」。2000 年以《理想的下午》一書,另闢旅行書寫文人風格,一時蔚為風潮。
有次在圖書館隨興閒晃時,看著書架上摩肩並排的書籍,每一本似乎都在竭力將千言萬語濃縮在僅有能曝光的書背,喧嘩著想要博取過客的關注,卻見舒國治的《理想的下午》閒然地置於一隅,不爭也不搶,散發出的悠悠氛圍,當下瞬間感染了我。
每個人在旅途中會因為各自的喜好和習慣,注意到不同的細節,感受到不同的趣味。舒國治以銳利洞察的目光,搭配文言白話相間的古典行文氣息,精準地掌握住各個城市的特質與樣貌,展現出獨特的舒式旅行體驗。這部作品非常適合在某個慵懶的早晨,沏上一壺清香好茶,隨興拾起輕快地閱讀 — 因為一到下午,必然會情不自禁跟隨著作者的腳步,在城市中晃蕩享受理想的下午。
理想的下午,有賴理想的下午人。這類人樂意享受外間。樂意暫且擱下手邊工作,樂意走出舒適的廳房、關掉柔美的音樂、闔上津津有味的書籍,套上鞋往外而去。
作者犀利的旅人眼光,能用極度簡潔的篇幅,說盡走踏過的城市的靈魂。
譬如紐約,它參雜了太多概念,有太多的數據式和絕對論述式的描寫,建構出這座傳奇城市的朦朧輪廓,以至於顯得過於抽象。無止盡的高樓牆面,重複的人、重複的景、重複的東西,看起來很大,但卻讓人感到渺小,倘若在紐約一輩子,會顯得這一輩子很短。
譬如京都,其意趣在於街巷、住所、業作和祭慶。在街巷間興起漫步,盡是舊家風味,轉眼或見幽深肅穆的山門,邈遠的意象,門外駐足就能感受裡面的無窮。京都獨步世界城市的,是氣氛。
譬如斯德哥爾摩,寬闊的水域,把城放遠了,把景拉疏了,把橋也擱置平了。它是個平鋪直敘、水天一色的城市。世界上很少有市民活在像斯德哥爾摩那樣有如此貼近身邊的瑰麗美景的大城市中,至清至淨的景色中,有的,是一份天意。
氣氛,有時候不是感受於當時,而是滲露於久遠的後日 — 可能是多年後忽然響起京都大德寺夜晚腳踏碎石的沙沙聲、或是目及斯德哥爾摩波平如鏡、澹煙微茫的寂遙遠景、或是聞到基隆這座陰晦山城海港的幽憐雨潮氣味。
有一種地方,或是有一種人,你離開它後,過了些時間,開始想著它,並且覺得它的好;然你在面對它的當下,不曾感覺它有什麼出眾之處。斯德哥爾摩,我想,是這樣的一個地方。
作者獨到的觀點,將賴床這個為大多數人詬病的習慣,化作為怡然的美德。
賴過床的臉,相較於其他人,多了一份怡然自得的氣色,像是似有所寄、似有所遙想,卻又不甚費力的那種遙想。賴床要賴得好,在於任何事情上都能待停深久,例如過日子,過一天就要長長足足地過它一天,而不是過很多的分,過很多的秒。那種對每一事只蜻蜓點水,這沾一下,那沾一下,急急頓頓,是最不能享受事情的。
賴床使人流連於半夢半醒之間,心澄於無何有之鄉,於其間靈光所乍現的事理,才是真正的學問,為了捕捉這些意念,反而更能激起創作之癮。雖然夢境中的想像素材,有賴於人生的見聞,但是學識的刻意多少會折損賴床的樂趣,因而年少時的賴床可說是最具美感的佳幽時刻。
有趣的是,舒國治還提及從作品之中,可以感知到作者是否賴床,像是曹雪芹(《紅樓夢》作者)看起來賴床賴得很凶、洪都百鍊生(《老殘遊記》作者)則未必會賴床,不禁令人莞爾一笑 — 從這部作品逍遙不羈的文字來看,想必作者一定是個賴床中人!
賴床,是夢的延續,是醒著來作夢。是明意識卻又半清半朦的往下胡思滑想,卻常條理不紊而又天馬行空意識亂流東跳西迸的將心思涓滴推展。
非常喜歡作者對於開咖啡廳的人的想像和描述:
往往是些有夢的人,但都是小夢。這種小夢經過了好些年以後,我們做顧客的去回看,竟不禁十分敬佩他。便為了這類小夢,他把這家店一逕開了下去,也因此聚集了很多四面八方的人,撞擊出許多有趣的故事,甚至改變了好幾個人的一生。
作者的觀察極其入微,他發現開咖啡廳的人有一些共通性,除了咖啡沖煮的自信之外,他們都會在小事物上展現出講究和堅持,像是杯盤的選擇、洗手間牆上的叮嚀留言、店面的設計、或是音樂的品味等等。
他們的性格上則是有著一襲冷冷卻又親切客氣的模樣,讓客人有賓至如歸的感覺。他們散落在這些城市的各個角落,精製了一杯杯暖心沁脾的咖啡,滋潤了一段段喜怒哀樂的故事,溫暖接納了多少悠悠晃晃漂動的人;看著他們永遠平定一逕的眼神,才明白人生的波濤洶湧,終究會歸復於平常日子的無事。
最初是讀了詹宏志的《旅行與讀書》,才開始感受到旅行文學那種慵然氛圍的魅力;第二次讀就是舒國治的這部作品《理想的下午》,依舊令我嚮往喜愛。旅行者們肩負著不同的人生經驗和視角,各自詮釋足跡所及之處的美,這種美是一種相對的、無可相互比擬的美,對我來說,這就是旅行文學令人著迷的地方。
這部作品中最可惜的地方大概是書裡穿插的景色照片,沒有跟鄰近的內文搭配呼應,常常讀到一個興頭上,迫切想一窺景色的究竟,卻在隔頁的照片中感受到時空錯置的感覺,如果能放上作者實際旅遊時紀錄的場景,整部作品會更融合一體。考量到作者旅行當下的年代(約莫 1980 - 2000 年)照相並不是那麼方便,或是就算到了今天,旅者可能也不會想要戰戰兢兢拿著手機、囫圇沾染每一個旅行瞬間,而是悠然閒情地享用當下專屬自己的風情飽覽。
他高高瘦瘦,走起路來像風一般迅捷,十分清爽,而且常帶笑容,隨處安然。他不介意和朋友在高檔的餐館裡暢飲貴價葡萄酒,但他自己的生活在許多都市人看來卻遠遠說不上舒適。……「家徒四壁」,這是何等的好品味,何等的好生活?今天老把「奢華」、「尊貴」掛在嘴邊之輩,恐怕還要再過十多年才能領略其中意趣。 — 香港文化傳媒人梁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