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敵人作自己樁腳」這種事,雖然能作,而且不得不作、非作不可,但是,又豈能播之於口?
六、觀其所養,人焉瘦哉?
滿清末葉,八旗的大爺托祖宗庇祐,不須耕讀,即可養尊處優,悠遊度日,閒來無事,不為無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所以,滿族的大爺們流行養鳥、鬥鳥,而當時大爺們每日看鳥、鬥鳥,倒也看出一番心得,那就是「什麼人養什麼鳥!」當然啦,養八哥的人一定不會養獵鷹;同樣是養鬥禽,養鵪鶉的人和養獵鷹的人也不會是同一水平;其實,陽光之下無新鮮事,類此之事並無中外之分,中世紀歐洲的社交名花被名流富豪豢養得優哉悠哉,無所事事之餘也必須養一些東西寄託情志,而此輩名花最愛養的就是觀賞犬,她們常常將觀賞犬養得更為可觀,鬈鬈的長毛上披上美麗外衣或是小背心,兩隻狗耳朵之間還繫上美麗的蝴蝶結。這些觀賞犬已成為此輩名花的標誌,雖然偶有例外,不過通常名門閨秀不至於養如此的觀賞犬——時至今日,如此豢養寵物的人本身也常常是他人豢養的寵物。
一九七七年,媒體大幅報導國內養小鬼、養電子寵物蔚為風尚——養小鬼的人一定無能養小人;養得起小人的人也不必養小鬼,因為,他本身的物質需求、心理需求小人絕對可以滿足。農人絕對不會養電子寵物;養電子寵物的人也一定懶得養真的寵物——「什麼人養什麼鳥」真是無分中外古今,取象淺近而輻射面廣泛的俗諺。
宏觀中國兩千年史,竟然發現一個前人不曾說過的大秘密:原來「養」的門道如此多端;「養」的影響如此深遠;「養」居然關乎是非成敗;「養」的東西大就可以成就大大的事功,如蘇秦、諸葛亮、司馬懿的養敵人、唐太宗之養諫臣、養派系。而養錯了東西可就自己倒楣,如南唐李後主養自己的苟且之性、崇禎皇帝養了一批亡國之臣。不過,當國人為白曉燕撕票之事而人神同憤之時,想那綁匪亦是血肉之軀,亦尚知奉養父母、愛戀情人、妻子,亦願有後生,卻作令人髮指、禽獸不如之事,而探其動機並不是飢寒凍餒之憂,乃是欲壑難填!觀兇手之一的林春生拿錢供父母出國旅遊,案發之後,偷偷潛返家時,曾告訴鄰人,要買一隻八十萬元的名錶贈給女友,顯見林春生潛意識認定:金錢萬能,甚至以為金錢可以買得到尊嚴與自尊。但是,有沒有人告訴他,如果父母、女友知悉他的金錢來源,將情何以堪?罪惡的代價誰能安心享用?人可以欺人、欺天、欺地,然而,如何自欺?當吾人恨不得將綁匪千刀萬剮之時,有沒有想一想,這些畜生不如的東西也是當前的社會風氣養出來的。
《易經》「頤」卦強調「自求口實」(卦辭)——各人吃飯各自飽,人不能代替別人吃飯,別人也不能幫我吃飯,這就是「自求口實」,而取象於「各人吃飯各自飽」的「自求口實」真正的意旨是:人必須知道如何養育自己、調養自己、保養自己;而「蒙」卦則揭示了人類自我牧養的原則「養正」。
《易經》第四卦是「蒙」卦,蒙卦的中心思想是「蒙以養正」——正智正見的建立,正心的修養是凡胎俗骨、凡夫俗子的自我保養之道。這應該也是千古不移之理,升斗小民在將養肉身之餘,無財無力再養餘物之時,「正心」、「正氣」倒是可以養的,因為,養這兩件東西,不但不須耗費財力,而且可以省不少錢,至少可以省了不少送禮、行賄、虛偽酬酢的錢。雖然不會因此而富可敵國、權勢傲人,但至少可以是一個仰不愧天,俯不怍人,頂天立地的正人——錢財權勢可以增加如浮雲般的富貴榮華,卻不一定可以增加一個人的價值。
達賴喇嘛來台訪問、弘法,有一段話在升斗小民之間激起頗大的回響,達賴說:「生命的意義不是在讀很多的書,追求很多的知識;生命的意義在追求生活的智慧。」什麼是「生活的智慧」?宋代名理學家張載說得最簡單:「長得人的樣子做的事就要像個人(踐形唯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