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地圖的旅行

2024/04/25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1935年,被譽為20世紀最重要的作家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 1904-1991)徒步旅行賴比瑞亞。
葛林對這趟旅程沒有概念,當時的賴比瑞亞還未曾作過妥善的地圖測量,找不到資料可以讓人概略了解這個全境幾乎被森林覆蓋的國家。市面上能找得到的兩份比例尺過大的地圖,一份由英國參謀部印行,多數領土呈現空白,虛線僅是臆測的河流走向;另一份由美國戰爭部印行,「它則似乎在召告人類的想像力可以完全地天馬行空」。所謂的「路」,是濃密森林裡寬僅一呎的小徑。但是,「一個人只要延著小徑走,就可以跨越一座大陸」。



小徑

《沒有地圖的旅行》出版於1940年,作者在第二版序寫成的1946年從旅人成為獅子山的居民。那時候,我老爸離開家已經開始倒數計時。

我曾經依據葛林的書寫來想像老爸從家鄉到台灣的旅程,在書頁折起小小的角,藉此想像港口,想像行經異地,折角多到讓書闔不起來。這些折角其實是因為我對想像毫無把握,毫無把握地不敢落掉任何一個可能,毫無把握地讓想像追隨任何一個接近的時空。葛林要去一個沒有地圖的地方。沒有地圖,可能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曾經穿越森林,或可能是森林的地方。

剛開始問老爸事情時,我總仗著自己記憶力好,沒有立刻寫下,也沒有開啟很容易的手機錄音。有些問題是在社區散步時邊走邊問的,老爸雖然有一搭沒一搭的講,但他總是認真。有些事情,就像是很十幾年前,我跟妹妹與爸媽一起去訪整修前的木柵動物園,走進夜行動物館,一群遊客穿過小動物房間外面的走道,像河流緩緩地流過去。小朋友們興奮地小聲吱吱喳喳,老爸氣定神閒地說起其中某一種動物的特性,說他在家鄉時看到的是如何如何。我跟妹妹聽著,覺得老爸描述地栩栩如生,跟他平日的訴說頗不相同。妹妹說,這可能是看discovery頻道看到的。那時,第四台正夯,老爸很迷這些節目。看著看著,就跟家鄉的記憶放在一起了。

這些我們在路上的問問說說,有時候會跟他在家裡說的有些不同。例如他提到許多次「如果晚了半個小時」就趕不上歐陽濟的隊伍就到不了台灣。至於,趕上隊伍去了哪裡,他有時候說是到了黃氏宗祠,有時候說是在第一賓館。那次散步,他提到是住在歐陽濟的家裡,他們家是開煤礦的,有很大的房子跟運煤軌車,「麻田是我們那裡最早開發的」。至於哪些是前哪些是後,也許跟著中國改革開放與台灣解除戒嚴回老家的記憶連在一起就分不清了。這些,就是我在《沒有地圖的旅行》的折角,是一個也不能落掉的線索。

葛林說,「旅行的動機值得抽絲剝繭」,當說出「非洲」這個字眼時,各種詞彙和景象會洶湧而來。那時,如果對老爸說出即將到達的「台灣」,他腦海中會湧出什麼詞彙與景象呢?他應該像是撿拾到機會的波斯青年,阿拉丁神燈會許三個願望。就像在沒有地圖的森林裡尋路,只要延著小徑走,就可以跨越一座大陸。



荔枝

我想像初來乍到的老爸,一定覺得台灣滿地新鮮,就像陳少聰在《永遠的外鄉人》描述的,會看到不同的水果、攤子、檳榔樹、木瓜、雞蛋花、吊鐘花、香蕉、冰水、鳳梨、芭樂、蓮霧。還有「賣水果攤販們,一個個穿著色彩鮮艷的『跳舞衣』,塗著口紅,還燙了頭髮。」便理所當然地問起老爸:
「第一次吃香蕉是什麼時候?」

他搖搖頭。好像在想:「啊!是什麼時候呢?」

時間像簾幕,一幔一幔拉開。我想像他在找尋腦袋裡的舞台,看看這幕「沒有」,換下一幕。幾秒鐘像是幾十年,他說:「不記得了。」

我不甘願。哪有什麼不記得,仔細想想就會想起來。記憶要磨亮,如果不常問問題,答案就不會出來。所以,上次是在車上問,這次是在晚餐後問。老爸又偏著頭想想,結果他說:

「我們剛出來的時候啊!住在廣東的黃氏宗祠。那家祠可有夠漂亮。我們在那裡住了幾天,等船啊!要到台灣。小孩子嘛!都跑到河裡去玩水了。看到荔枝。」

老爸圈起食指跟拇指,比了一下大小。這段他講了數次的行程,在這裡出現意義:「我們摘荔枝啊!吃得讓那些農民好生氣喔!衝出來要追打我們。」

我問他香蕉,他回答我荔枝。我心裡想的是到台灣的奇異見聞,想的是他看到寶島的豐饒便可以合理化他離家的動機。結果,想了半天,他還是跟我說到那一天,那一天離家不久,在等船,在河裡游泳時抬頭看到荔枝。

我不甘願。「你真的是第一次看到荔枝嗎?湖南臨武的緯度跟台灣差不多嘛!怎麼會沒看到過?」
老爸打哈哈:「荔枝都送給慈禧太后吃了。」「是給楊貴妃啦!」我說。
不管是慈禧太后還是楊貴妃,她們總也吃夠了。家鄉有的話,總會吃到的。

陪老爸回過兩次老家的妹妹說:「那裡雖然緯度跟台灣差不多,但在南嶺北麓,不會有荔枝,荔枝產在南嶺以南的嶺南。」

南嶺山脈又稱五嶺。由五座山脈從西北到東南橫亙在湖南、江西與廣東的邊界上。山脈阻擋了交通,也阻擋來自北方的冷空氣,將中原的冬天與中原的文化擋在南嶺的北方。自古,南嶺以南的嶺南地區都自外於中原,是蠻夷之邦住著化外之民,也是中原朝廷罪臣的流放之所。唐有韓愈、柳宗元、劉禹錫,宋有蘇軾、黃庭堅,前後數百位官員貶官嶺南。氣候炎熱、生活艱苦、沒有文化的嶺南,好在以荔枝之名,有蘇軾寫下海山仙人賜與的尤物。

宋哲宗紹聖二年(1095年),東坡先生在惠州第一次吃到荔枝,寫詩〈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他說荔枝味厚,果中無比,只能用江鰩柱(干貝)跟河豚腹來比擬其滋味。他嘆道人生在世不過就是為了糊口,結果官作久了就忘記家鄉的口味。「人間何者非夢幻」,貶官來到遙遠的南方,其實為的就是要吃荔枝。因此,「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老爸的老家因為臨在武江邊上得名臨武。武江,又名武水,流經湖南臨武、宜章等縣,從南嶺的北麓蜿蜒穿越山脈進入廣東,自古稱為嶺南之地。之後經過樂昌、乳源、曲江,在韶關與湞水合流,始稱北江,流長260公里。

翻越了南嶺,就從湖南來到了廣東,從長江水域來到珠江水域。想我老爸這一路,竟是為了荔枝而來。直至今日,他每到四月就開始追問玉荷包的上市。



韶關

「臨武水達北粤,陸連豫桂,古代為交通要衝。秦漢時屯兵臨武由武水出擊南越,唐時設驛站15處為海南至京師通衢。清朝民國時期,臨武帆船多至百艘。民國26年(1937年)縣長楊闓宣列舉四大理由呈報省府,請求修通桂陽至臨武去嘉禾公路,因民困政衰,呈報未准。之後,縣府除民國32年(1943年)在縣城有整治拓寬街道之舉外,餘皆不聞不問。直到1949121日臨武解放,臨武境内僅有縣城至馬家7公里土路。」


只要沿著武水穿越南嶺,就能到達廣東,繼續往台灣的方向前行。這裡不包含臨武境內七公里的泥土路,這裡只有年輕人可以恣意的青春,朝向未知的旅程。

我在地圖上尋找武水流經與南嶺山脈重疊之處,假設這是我老爸17歲時藉以跨越大陸的小徑。一路走,一路是被河水切開的紅色砂礫岩層,經過風化而成地質學家所稱的丹霞地貌。行經這在2010年列名世界文化遺址的壯美景觀,據稱是由高聳的山峯、陡峭的崖壁、幽深的峽谷、絕美的瀑布、河流、湖泊以及廣為覆蓋的植被所構成。但老爸沒有給我形容詞,我只知道他一直走到韶關。

如果今天要走這段路,谷歌建議我們要開車經宜連高速公路接樂廣高速公路,耗時2小時4分鐘以駛完這169.2公里。169.2公里,是老爸當初跟著由歐陽濟帶隊的保一總隊離開時走的路。谷歌說,行走需時43小時。到了韶關,他第一次看見車。

老爸張開雙手比畫著:「嘟嘟嘟, 那車可真大。」
「載幾個人呢?」「不知道。能搭上去的都搭了。」

於是,嘟嘟嘟,1948年五月的某一天,第一次看見不必用腳行走的動力車的小伙子們,一百多個人,搭著載煤車,出發去等船啦。

這是阿拉丁神燈許的第一個願望。



凝視

在《謊言的年代》裡,薩拉馬戈在一開始就叨叨絮絮地訴說里斯本的由來,因為「名字的歷史就是歷史」。他筆下「即將成為我們第一位國王的男人」寫信給家人時,信件落款的地名不只是自己的所在,也是城市意識的構成。儘管他知道有些人會覺得這只是歷史的枝微末節而感到無趣,但他依舊興味盎然,因為藉此他可以「看見」里斯本在時日中改變。

在物理上我們生活在空間裡,但是在情感上我們其實生活在記憶裡。「記憶是我們的居所,就像處在過去與未來兩片汪洋中間的一座小島。」我們對一個地方的知覺,只在於短暫登場的片刻。儘管我努力想像老爸走上穿越南嶺的旅程,但仍無法穿越兩片汪洋。

到達韶關時,老爸是一個懵懂的青年,之前的生活劃在南嶺的北麓。這不是侷限,而是現實,是長成自己樣貌的環境。當他越過區隔長江與珠江水系的山脈,是跨過北方冷空氣凝結成濕冷冬季氣候的分水嶺,也是視野的重新設定。有人說,人的細胞會在幾個月內全部換新一次。只要改變了重要的參數,例如陽光的角度、溫度與濕度的變化,儘管山川地景像是永恆,但因為湘南青年的登場,人總在與環境互動的流程裡改變。

不過,這些都是我以中年的心境想像老爸七十多年前的模樣。他的出身與成長環境與我的不同,他那時的年紀閱歷與我現在不一樣。他所看見的,也許就是改變,一個要離開家鄉,越過南嶺,走向南方搭船才能抵達的目的地。雖然他那時候應該完全沒有想到,這也是一個從山村到海洋的改變。

就像小說裡的人物,既經設定便有了自己的生命,可見與不可見的,都活在書頁中的脈絡中,自行延展下去。作者所做的事情,即是凝視,專心至意地關注其中,發覺未說出甚至沒有被察覺的真相與話語,並找出其中的道理。沒有追查就沒有進一步的可能。現實中的人物也是一樣,他們不會說實話,除非有人投以凝視,並試著把故事說出來。


老爸從家鄉穿過南嶺走到韶關時,理應見到過的山川景色。但他說當初什麼都「不曉得」。這是取自網路的廣東韶關丹霞地貌。

老爸從家鄉穿過南嶺走到韶關時,理應見到過的山川景色。但他說當初什麼都「不曉得」。這是取自網路的廣東韶關丹霞地貌。


後註:第三人稱是老爸的敘事。我前日在網路上找到從湖南穿越南嶺的紀錄片,想給老爸回顧一下這很久之前的旅程。但我媽說,老爸看了一下就沒耐心,說「那時候根本不曉得」。我不了解欣賞風景需要什麼樣的「曉得」,一群年輕人就算逃難也能是逃得像是郊遊。更何況,這其實比較像是一個冒險的旅程,而且熊旅揚主持的「大陸尋奇」是老爸數十年來愛看的節目。但當他遇見曾參與的劇情,例如穿越南嶺,老爸便不一樣了。我在想,這是不是他的敘事原則?把所有事情變成是別人的事情,一切就容易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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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把手伸出來,實際動手做,就能實實在在地存在於當下。 只要花時間,時間就會給你禮物,就建立過去與未來的連結。 用德國社會學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的話語來說, 就是:「用行動,愛世界!」 我相信,書寫就是一種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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