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兒是黑道,同性,大了聰實二十五歲──後兩者在日本社會就已經是足夠沉重的障礙,再加上是黑道──日本2010年全國落實《暴力團排除條例》,禁止一般民眾或企業向暴力團提供金錢等好處,意旨黑幫無法藉由保護費維生,讓黑道愈來愈難以生存。
即使想要脫離黑道從良,也極其不易。《暴力團排除條例》制約著脫離黑道人員的社會權,導致難以回歸社會,其中有一項被稱為「原暴五年條款」,規定即使脫離了黑道組織,此後五年內仍被視為黑道組織相關人員,和黑道成員一樣不能開設銀行帳戶,不能用自己的名義租房;如果隱瞞曾是黑道成員的經歷,在履歷表等資料上避而不寫,就可能構成虛假記錄。同樣是綾野剛主演,在Netfilx可以觀賞的《極道家族物語》,就描述黑道的興衰歷史,以及想脫離黑道的艱困。其中這篇〈脫離黑道的人們及其理由〉可以對日本現況作個參考。
如果從良之後,就能被社會接受,那還可以一試。但社會向來會依從法律改變風向,就如同台灣自同婚法案通過之後,對同性伴侶愈來愈能接受;日本的《暴力團排除條例》也影響了普通人對黑道的認知,即使想要從良好好工作,可能也找不到機會,家族甚至會因此受到影響。在漫畫當中,也不乏這樣的現實描寫:黑道是失敗者最後的去處(外星人大概是古柯鹼藥癮控制身心最糟糕、最底層也最危險的一種),但一旦成為黑道就無法成為普通人,所以狂兒的姊姊京子禁止狂兒接觸他的外甥,狂兒不認得大哥的孩子,也不准聰實接近黑道;岡田大輝因為追查正憲的事,拍到了聰實,狂兒為了避免拖累聰實,能四個月不聯絡更不見面,而聰實也對狂兒說了「普通人不會被拍照片」。
這個社會地位的差距與鴻溝,漫畫裡從來沒有掩藏過。無論是《去唱卡拉OK吧!》或《去家庭餐廳吧。》連載至今,都不是BL裡將黑道形象「符號化」成為背景設定,而是將這個身份產生的效應切實的表現出來──畢竟故事就是開始於聰實無法拒絕黑道的狂兒,走進了卡拉OK。和山老師也在訪談提到:
在去《唱卡拉OK吧!》的結尾中,暗示了聰實成為大學生後,兩人的關係沒有太多變化而且是會持續走下去的Happy Ending。不過在連載《去家庭餐廳吧。》前,我認真思考過聰實的未來,就算這是虛構的故事,在現實中持續跟這種反社會組織有所來往真的好嗎?對聰實來說,要像《唱卡拉OK吧!》一樣維持這段關係、還是為了聰實的未來著想切斷往來會比較好呢?我對這部分真的相當煩惱。現在也是一邊考慮聰實的心情一邊在作畫。
用手機搜尋過的聰實想必知道這些狀況,就算年少的創傷羈絆可以化解,相處模式有改變的可能,這個身份仍是影響他「確認」的重要原因:要怎麼承認自己對黑道產生情愫呢?就如同我自己,第一次看電影的時候看到譯錯的「拉皮條」就產生扞格感,後來知道應該是「小白臉」鬆一口氣──不只是犯罪本身的問題,而是會成為法律上的犯罪,代表它剝奪了某些人權與自由,以及能持續做下去代表某些價值觀會遭到扭曲。如果是拉皮條,對我來說還是去地獄吧,離普通人、離聰實愈遠愈好。又如《極道家族物語》裡的賢治,他的道德底線就是用藥,因為他的父親就是用藥而死,使他成為孤兒,小時候成績優秀的他,最終無路可去,淪落至不得不成為黑道。
最清楚的當然是狂兒,他就生活在地獄裡,能從地獄裡成為人上之人毋須存有清白正派的幻想,但就像監獄裡也有階級一樣(地位最低的是性侵和戀童),淪落到像外星人那樣全無原則與自主能力想必對黑道來說也相當警世(電影狂兒談到玉井的口吻頗有同情和自惕的意味)。如同和山老師說「祭林組做很多壞事(現在還能存活的祭林組,不知道做些什麼,也不知道能維持多久)」,必須這樣做才能生存下去,即使拋棄全部的道德底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樣的生存依舊朝不保夕。即使有心脫離,也難以過普通的生活,甚至可能兩頭皆空,拖累身邊的人。
日本社會無法接納脫離黑道的人,又用嚴酷的排黑條款,就會讓無法被社會安全網接住的「失敗者」陷入愈來愈糟的境地,最終無處容身。這已經夠糟了,如果與黑道密切接觸被發現,這個拖累最嚴重的,就是「社會性死亡」──像日本這樣規矩嚴謹、保守排外、重視團結與鄰里關係的民族,一旦出問題,就會像砍伐時重心錯誤的樹木,影響到其他樹的生存,因此被判為社會性死亡所造成的霸凌與排擠,就跟真的死亡沒有兩樣。尤其現在是網路社群時代,一旦被放上網路,一輩子都無法消失,形成「數位刺青」──若到這個地步,聰實別說想當公務員了,恐怕連普通人的權利也會遭到剝奪。
所以以現實層面來說,兩人之間的最大也最無法克服的障礙就是黑道的身份,而且都有所意識。這個障礙讓他們即使足以認知到對彼此的情感而且願意對自己承認,仍然可能因此而迴避,除非同時情感衝動──至少狂兒幾乎不可能主動,他唯一最主動的表現就是展現手臂上的刺青,但那是三年不見,以及聰實拿出那張名片──要再有那樣的衝動非常困難。而聰實最大的衝動大概就是那個背後的擁抱,因為提出不再見面,狂兒表現出欣然認同(即使他很沮喪但聰實無法察覺)──但在擁抱的當下,背景的天堂消失,當下狂兒沒有反應,回到家的聰實第一個認知是「噁心」、「可怕」、「怎麼會做了這樣的事」等負面情感,在玄關連鞋子都沒有脫就坐在地上開始用手機搜尋,而且否決所有正面的解釋。
有一句話說「窮得只剩下錢」,這兩個人大概就是「窮得只剩下愛」(姑且稱之為愛)。而這個愛比較接近佛教說的執迷,因為沒有足以延續的未來,既無法知曉與克服彼此的困境,也無法雙向給予,更難以索取一個明確的答案──畢竟誰也給不起。
如果真的要排除萬難(情感認知與相處方面的)確立了戀愛關係,最好的結局大概就像《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的艾里歐和奧利佛一樣,在無人島或沒人認識的地方戀愛一個月,「期間限定」徹底燃燒情感,之後分開再也不聯絡,然後很幸運沒有被任何人發現。其次就是理性克服了情感,或者體會到那不能成為愛情或持續往來的關係,聰實給了存錢筒後,兩人再不見面──不過狂兒應該不會消掉刺青。再其次就是任一方認知到對方懷有的是愛情,而當事人自身無法接受(甚至是「蛙化現象」──突然發現對方有著過去從未被察覺的一面,而那恰巧是不喜歡、無法接受的面向,因而瞬間冷感甚至反感),原先的困惑、迷惘、執著消散,兩人各歸其位,再不接觸。
這些對我來說都算是比較好的結局。最糟的大概就是《極道家族物語》裡,賢治與由香那樣,曾經愛過,曾經試著接納,但社會不接納這樣的他們──前者成為後者人生難以抹去的汙點,由香用「拜託」親口道出你的存在沒有價值。
以上是「黑道」沒有轉圜餘地的結局。除非祭林組有在試著轉型,經營一些合法的事業,彼此之間能有容身之地;或者像日本電影《那個男人》一樣,狂兒順利退出祭林組後能成功改名,擺脫過去黑道的身份,成為身世清白的「成田京二」;還有一個可能的出口是正憲,不過正憲應該沒有加入黑道,因為是堂主的兒子有選擇權,而且也成了漫畫家。如今岡田正在追查他,也不知道放棄了沒,追查到哪裡,如果被追查到可以帶來名利的資訊,大概也自身難保吧。
《去唱卡拉OK吧》的電影,一如和山老師在訪談裡說的:
「電視劇、電影,是導演或演員等許多人的魅力結合而成的結果,但漫畫是一個人創造的世界,最能體現『作者身份』的就是漫畫。雖然生活中有艱難與痛苦的時刻,但我希望我能留下的,是讓人看了能暫時遺忘這些痛苦的作品,就算是一瞬間也好。」
電影是集體創作的結果。我在〈不協調的協奏曲:試比較《去唱卡拉OK吧!》電影裡的對等關係〉裡有比較仔細地針對情節去寫電影裡的互動代表的意義,以及與漫畫的不同,這裡盡量不贅述。文中比較沒有機會提到的、電影裡兩人未來的關係性,希望也能稍作釐清。
要特別一提的是,就電影的共同創作而言,飾演成田狂兒的綾野剛是原作的大粉絲,也是第一個決定的演員。固然電影的狂兒有許多忠於原著之處,但因劇本改編的必要,以及對這個和山老師筆下尚未完全揭露的角色,顯然演員有自己的理解與詮釋,最後電影呈現出來的形象,跟漫畫給我的印象頗有不同。前面提到漫畫裡的狂兒在這段感情因為身份的障礙有三:
(一)原作的狂兒一開始把聰實當成小孩,沒有很重視他的感受,大概平常也不是會敏覺他人感受、我行我素的類型,這點聰實感受得到──他的好感和付出結果總是被笑,上了大學的對話也會自居長輩,自然會影響聰實認知這段關係。
電影的狂兒保留了我行我素,但一開始就是認真的求助,幾乎沒有把聰實當小孩;聰實對他來說既是老師,更是天使,重視聰實的反應和感受,而且能立即給予回應,就算有「替代性方案」(討價還價)或用上黑道近身增加親近感與影響力,也能維持界線,不至於給人侵犯感,是敏覺他人感受和談判的高手。他對聰實像小孩反而是比較後期,而且通常是他被感動的時候,甚至可以解釋說,這是他情感上「理智化」的自我防禦,跟原作不同的是會顧及聰實的感受。在這樣彼此尊重的基礎,聰實能認知狂兒對他的喜歡與重視,產生異於友誼的情感也能減少「自我認知錯誤」的迷惘糾結,只須考慮要不要變成愛情、能不能確知對方的心意就好。
(二)原作的狂兒對內在情感認知遲鈍,即使有所感知,行動上也不會在當事人面前表現出來,至少無法讓聰實知道,或者給予反向的回應。
電影的狂兒對內在情感的認知相對來說較為敏覺,而且較為平衡,被聰實毒舌或直指缺點比起原作的平和,甚至後期能撒嬌「你好無情」,認知「既然是求教要認真接受建議」,有一定程度的學習能力。至少以電影來說,只有開始聰實說「這個黑心企業怎麼聽起來很歡樂」時有比較過激的行為(然後他就吃苦頭了,所以後面全部收斂),還有在遭到玉井車禍後,大概因為聰實可能受到傷害而失去理性動手以致入獄──這些都是黑道身份留給他的影響痕跡。
此外他有情感防禦的自覺,所以有「和子」的謊言。他也擅長表達內在情感,例如強化原作唱〈紅〉時竭盡心力與儀式感、「我尊敬的鬛狗哥從此消失了」、「這首歌有我跟和子的回憶」和自述名字的由來,無論是自身價值觀的展現、謊言或真話,他都能讓聰實在當下感受到自己的情緒並受到影響──這也是聰實說他狡猾的原因。
(三)原作的狂兒過往的情感關係不對等,讓他儘管敏於察覺對方的好感,卻也習慣、同時不怎麼珍惜別人的付出,也就無法對他如今的情感給予經驗或能力上的加強。他展現手臂上的刺青,不僅沒讓聰實感受到被愛或被重視,反而像被懲罰般拚命打工節省儲蓄清除刺青的費用,擾亂他的大學生活。
之前提到兩個狂兒當小白臉的不同,電影的狂兒應該是懂得看臉色、能與姐姐良好互動、設下界線(包括戴套)、給予情緒價值的類型,亦即能適時處理雙方的情緒垃圾,製造相處時的愉悅感,建立情感連結或引導,為此能放下身段,簡單來說就是有討人喜歡的能力。所以聰實在第三次見面,終於能夠認同他的煩惱後,在看《北非諜影》時對他「不像黑道」、「名字很怪」和過往情感經驗產生正面的、願意向栗山承認的好奇,這是被狂兒本人吸引的表現。相對於原作的狂兒角色設計幾乎符合黑道/父權的傳統陽剛形象,電影的狂兒這樣能適時撒嬌、照顧情感、展現脆弱的特質,是陽剛形象的鬆動。
我完全無法理解原作狂兒的心理狀態,只能從他的行動去回推;不過電影的狂兒就能藉由演員專業自覺的表演(根據訪談,有幾次導演OK了,綾野先生本人不滿意然後重來;而且現場也有不少他的即興發揮,但因為沒有大阪腔而剪掉),去推測角色當下的感受和可能有的想法。電影裡狂兒有一句台詞,是在車上對聰實說「我認真的讀完高中,認真的當小白臉」,這句在原作裡是「雖然我一直正常的生活、認真的念書、平穩地迎接了叛逆期,不起風波地與人來往,但總覺得人生的齒輪會在哪天發狂出錯……」,但因為狂兒在原作裡線索太少,而且他的表現大多正經,所以雖然無法建構狂兒這個人,我也接受了這段台詞。但有點失禮的是,電影裡這段我最初的反應是:「嗯?這是認真的嗎?」
電影的主要鏡頭都在聰實身上,而且盡力表現他的可愛。 但這會使觀眾順著聰實一開始的認知,覺得狂兒是不正經、狡猾的大人。所以我後來懷著「認真嗎?」的疑惑,試著轉移被聰實吸引的目光,信任演員的專業表現,去觀察狂兒這個角色的反應。
然後看了很多次整理的結論是:他是認真的,而且這個認真會到達一種固執,以致旁若無人、棄絕(日本社會)常識的程度,進而影響到他的人生。
這個認真相對應的,是前面提到的,他在人際關係上的才能(大概更多是先天的魅力,和後天培養的能力),這種才能需要先天的敏感與熱情,但若缺乏防禦能力的話會非常容易受傷:雨天點菸(徒勞)、晴天撐傘(變態)、被聰實的歌聲和個性吸引而視作天使、即使對方年齡差他兩輪,只要有求於對方就能認真求教;原本庇護他們不被刺青的鬛狗哥決定去蒲公英學歌唱,對他來說是一種「義理」上的死亡(可是在團體課,他沒有像唐田一樣調侃小林,依舊對他很尊敬)──這些在電影裡像是笑點一樣的特質,我後來發現都是認真的──所謂的喜劇,往往就是遠看的悲劇,如果這些「笑點」,其實都是他在日本社會格格不入,只能在用黑道的西裝與刺青來維持的個人本質呢?
而最能體現這種認真與固執的,就是〈紅〉這首歌。
在第三次見面,在狂兒的努力下,聰實終於能認同狂兒的煩惱,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給他的第一個建議是「喜歡和能駕馭的不同,你還是找適合你音域的歌。」(其實這句話我後來再看都會心一跳,作為情感的建議不也很合適嗎),在車上又再講一次,兩次狂兒都明顯非常不情願,然後用「和子」敷衍過去──我後來就想,如果用「我就是只想唱這首歌」無法說服別人,不說謊又能怎樣?他好不容易讓聰實願意當他的老師,難道還要跟他爭執嗎?所以他馬上就轉移了話題。
這是成人社交的基本技能。但在聰實或和田的心裡,大概就是「說謊」和「狡猾」吧。
後來因為團體課,課程差點中斷,幸好還能挽回聰實老師(我寫衍生〈如見曙光〉的動機,就是很好奇這段期間,狂兒可能在想什麼),這次狂兒終於願意妥協,試著唱別的歌,還和聰實討論出「選歌很重要」的結論。
聰實為他開歌單的時候,這個向來掌握親近分寸的人,第一個(也是第一次)反應是「往後退」;聰實則是第一次靠近他,熱切地解說這些歌為什麼適合,那些話語裡有為他著想、注意他適合音域的用心;然後他盯著聰實看,叫聰實的名字,兩人對視的時候,他接下來的反應是「摸頭」,而聰實則是「保護自己的小指」──這段如果是BL會產生曖昧的氛圍,但兩人用自己的「防禦」化解掉了──這是電影調性的安排,而且成功製造了笑點。但我一直對那個「往後退」和後來聰實離開,他才黏過來撒嬌的行動很介意。
這個人會不會其實很少接受別人純粹的好意?
如果這是綾野先生對「成田狂兒」角色的理解,那麼顯然比起原作裡往往選擇嘲笑的反應,電影裡的狂兒更為坦率地接受聰實的付出。即使是無法接受的,例如歌單令他感激且感動,認真唱了那些歌,也真的唱得比〈紅〉好,可是他還是堅持要穿插〈紅〉,堅持到聰實不得不投降,還為他抄寫歌詞──喜歡到這個程度,卻不知道英文歌詞的意思。這段互動的氛圍非常柔軟,呈現一種情感價值觀的認同──接著又被他誠實揭露「和子」的謊言破壞,讓聰實感到不悅,最後評價這個人「狡猾、愚蠢、缺乏邏輯」。
狡猾是後天學來的防禦技能,愚蠢和缺乏邏輯大概是狂兒過去認真固執經常有過的評價吧。
最後聰實唱〈紅〉作為給狂兒的鎮魂曲,而且是用自己已經不純淨的高音去唱,唱到破音、嘶啞──正是聰實對狂兒「愚蠢、缺乏邏輯、認真固執到近乎笨拙」特質的高度認同,狂兒在看著聰實歌唱的時候,也是看到過去的自己吧。原作裡僅象徵狂兒固執和不願被理解情感、但被聰實只以情感回應的〈紅〉,在電影裡用完整細膩的情節,呈現出狂兒過去學會隱藏起來、熱情卻又笨拙的那一面,以及與聰實之間儘管互動與認知缺乏默契,內在卻流動彼此認同而累積的理解與情意。
原作的聰實和狂兒,我先前用「窮得只剩下愛(姑且稱之)」形容,大概因為經驗與認知不足,連同前面的分析,我找不到兩人能彼此理解的共通點,和山老師說這兩個人換了別的時空、別的年齡與身份都不可能相遇,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在這個時空相遇是浪漫,不過我的感想是:啊,果然如此。
可是電影的卻不是。電影裡聰實和狂兒能在各種條件差異下達成理解,能成為忘年之交的共通點,就是認真,這份認真是不會輕蔑對待別人的感情。如同飾演聰實的演員齋藤潤所言,在天台上綾野先生讓狂兒「被箭刺入胸口」的即興,他對聰實的理解是「有來有往的對等互動」所以去拍了狂兒的胸口──他們能真正傳達自己的感受給彼此,這是很重要的、維持情誼的管道,畢竟不講話、不溝通、沒有反應,要能了解對方,除非擁有通靈的能力吧。
相對於原作聰實的屢遭挫折,因為遇到狂兒自言「無法成長」,電影的聰實固然遭遇了「變聲期」的困難,卻是成長/登大人的歷程,而且所處的環境都給予了愛與支撐:母親優子關注他的困難與需求,給予探索的空間卻不放任他逃避責任(後來去和子酒吧是選擇);父親晴實會自然流露期待與失落等情緒,和母親也不吝於在孩子面前展現有愛的互動;合唱團的小桃老師雖然神經大條,卻在松原教練的提醒後用她的方式體貼聰實,協助團員給予他逃避/面對的空間,並且和家長聯絡關心他的狀況;電影欣賞社長栗山、副社長中村,甚至像是找麻煩的下一任社長和田,以及所有的合唱團員,都在不同時刻表達對他的關心;甚至團體課和後來衝進和子酒吧,遇到的黑道包括堂主,都予以他一定程度的尊重。
電影的聰實是在愛與備受尊重的環境下成長的,能抱持著好奇心與勇氣與一開始就自介是黑道的狂兒互動(包括拒絕)、探究,所以很快就不同於原作的忍耐與勉為其難,決定認真地教狂兒唱歌。兩人逐漸增加理解的過程,正可用音叉作為象徵:聰實第一次拿出音叉告訴狂兒唱高音需要的是振動,兩人自始建立師生關係;狂兒買音叉自拍傳給聰實求助,讓聰實決定相信「奇蹟」延續兩人的相遇;狂兒把音叉塗上虎紋時,聰實正在為他抄歌詞,終於認同狂兒「只想唱〈紅〉」的堅持。所以最後當聰實看到虎紋音叉掉落在地,他選擇傾聽內心的聲音,儘管奔跑時鈴聲(希望)漸弱,仍然拉開和子酒吧的門,以勇氣與決心面對生死與來自地獄的挑戰──整部電影的開頭,是兩個人各自在競爭裡遭遇了挫折(自責合唱比賽失利/擔心成為爛歌王被迫刺青),教狂兒唱歌避免落敗,成為聰實在生活中受挫的心理補償。一直害怕「唱不出來」的他,因為狂兒的死,用不完美、不純淨的歌聲超越競爭的地獄,為自己、也為狂兒帶來了無條件(因為你是這樣的人而喜歡/認同你)的愛。
由於能夠認真看待情感、能夠溝通、能夠一起度過難關這三個連接點,與原作還產生一個最大的不同:他們能坦承地喜歡對方,這個喜歡是對這個人的特質有著欣賞與敬意,而且是出自於理解而非個人需求的妄想與投射,更進一步的,是能喜歡喜歡對方、跟對方相處的自己。在這樣的敬意底下,狂兒能稱呼年紀小自己二十五歲的聰實是老師(連同LINE共有五次),聰實能認同狂兒喜歡〈紅〉,能接受他在天台上的開解(聰實很聰明,加上國中特有的叛逆與敏感,如果狂兒沒有認真看待他的煩惱,沒有在日常以行動實踐,他講得再有道理,也會用「黑道沒資格說教」加以排斥),最後唱〈紅〉除了哀悼和悔恨,更是出自對狂兒這個人的喜歡、認同與敬意。
既然電影的狂兒與聰實具備更多情感上的條件,那可不可能成為愛情呢?
跟原作比起來,我覺得可能性更高。如果說原作是彼此愈在意就愈能互相傷害,電影能藉由理解、共振與珍惜讓情感有所進展,那麼確認過程的相處,應該是小心翼翼地避免傷害/嚇跑對方,卻又因為在意而傷到自己。尤其狂兒的黑道背景仍舊存在,雖然電影裡的祭林組比較符合喜劇的調性,但電影的狂兒也更自覺更謹慎。先前就分析過,在校門口故意惹火聰實,就是他自覺南銀座發生的危險可能會影響到聰實的日常生活,所以先行提早結束了課程──如果不是聰實看到車禍現場,大概之後就不會再見了──除非能確認聰實沒有危險吧?
而儘管聰實很喜歡狂兒,但經過三年的不見面,即使這份喜歡沒有產生變化,甚至因為思念而強化,聰實依然需要社會文化腳本、自身內在情感(免除原作裡可能是「創傷羈絆」和「吊橋效應」的混亂,相信狂兒確實重視且喜歡自己),以及跟對方建立關係的「確認」──而狂兒的黑道背景,可能會讓兩人即使互相喜歡、彼此理解,甚至知道對方真正的情感,但因為命運驅使,以致錯失在一起的勇氣──否則狂兒有說服聰實當他老師和唱〈紅〉的堅持與固執,聰實則有願意相信奇蹟的愛與勇氣──只要確認成功。
也就是說,如果命運堅持,大概會比原作更虐。自從讀過和山老師的訪談,我再去看電影的時候,一開始聽到狂兒唱〈紅〉本來是笑點所在,但仔細欣賞歌詞時,卻忽然感到悲傷:在創作作品裡所謂「最喜歡的歌」,通常也象徵這個人的人生與價值觀(畢竟現實裡,會喜歡某部作品,往往也是跟自己的某部分人生觀、遺憾或願望相貼合,而且愈貼合愈喜歡),然後這首歌的歌詞,和聰實第一個給他「喜歡和能駕馭的不同,你還是選適合音域的歌」的建議,都可能傳達這個外在情感能力圓滑成熟、實際上對真心喜歡的對象既熱情又笨拙的人,喜歡的是身處地獄的他不該碰觸的「天使」。如果他成功地讓聰實走上正常的人生,為此選擇再不見面但暗中守護,他的餘生可能就是應證歌詞所言 「看不見我嗎?明明就在你身邊」、「被染成血紅的我,能安慰我的你已經不在了/我的心意再也無法傳達/朝著緊閉的愛不斷呼喊」。
總結來說,原作的狂兒與聰實,因為將對方視作孩子/黑道,用看似BL的互動,表現一段不對等、無法彼此理解、只有情意難以釐清與斷絕的關係;兩人在情感上的認知都有各自的障礙,愛人的能力卻又是初級班難以追上情感,情感又不足以克服現實。在這樣的條件下,兩人之間只能算是一段奇遇,很難期盼走向相守的未來,聰實能梳理紊亂的情感,讓停滯的人生得以前進,大概就是最好的HE。
電影是將兩個現實條件與生活差異極大的人,因為對等相處而能逐漸建立情誼,若能以原本的卡司續拍《去家庭餐廳吧。》,則可能在彼此單戀的情況下,情感應對等級最高、善於把握距離的狂兒讓兩人處在若即若離的「忘年之交」狀態,自知不能影響聰實的人生而選擇被動,直到責任感與行動力強的聰實「確認」了自身的情感和想要的關係,一起決定想要所處的未來。而他們共有的這份情誼,可能助燃他們面對情感的烈焰,也能成為彼此成全(卻也因此有所缺損)的溫柔──無論是哪一種結局,應該都是彼此生命中的奇蹟吧。
但願〈紅〉除了彼此理解、思念的記憶,也能成為他們之間獨一無二的定情曲。
#本文的完成,感謝噗浪上提供訪談與關鍵台詞翻譯的歌友:溫蒂、Yunkimyo、日上。
*標題出自詩人林婉瑜、Li的作品〈那些閃電指向你〉
天又灰了 快下起雨了
我凝望著 那 漸弱的快樂
城市忐忑 艱難的一刻
安全感在起承轉合
⠀⠀
誰背負著 誰隨意扔了
積水的河 漂著誰和誰的取捨
整個夏天最乾淨的一刻
我看見你笑了
⠀⠀
怎能期待這座城
有雨有烏雲
同時又有星?
我知道藏在你手裡
⠀⠀
那些閃電指向你 全指向你
那些雷聲指向你 全指向你
⠀⠀
天又灰了 快下起雨了
我掛念著 被 遮擋的銀河
窗上映著 那忽然的光澤
多少人今晚輾轉反側
⠀⠀
暗裡的光 更加閃亮
忽明忽滅忽遠忽近 指引著我心的方向
有沒有看見遠方的盼望
⠀⠀
怎能期待這座城
有雨有烏雲
同時又有星?
我知道藏在你手裡
⠀⠀
那些閃電指向你 全指向你
那些雷聲指向你 全指向你
⠀⠀
那些閃電指向你
全指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