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餐已將近一個小時，放下筷子，感嘆著自己隨著年紀增長，能塞的食物也有限了。
十年前的我可以在這間吃到飽燒烤店吃足一個半小時，還沒有任何不適，臨走前再多拿走幾球冰淇淋。
現在呢？吃個兩輪腸胃就開始抗議，吵著要休息。不，我還沒去拿冰呢！無視腸胃的叫喊，我起身要往冰淇淋區走去。「這麼快結束啦？」Sally一邊咀嚼著口中的牛肉片，張大眼睛看著我，似乎不敢相信身材如此健壯高大的男友竟有這麼不符合形象的食慾。
「去吃冰而已，中場休息一下啦！」也不知自己在愛什麼面子，明明就吃不下，中場休息其實是終場休息才對，但我就是不想承認。
假裝沒注意到Sally狐疑的表情，迅速離開座位，徑直走向並冰淇淋區所在的自助吧轉彎處。
年輕時喜歡嘗試各種口味的冰淇淋，吃過最奇耙的口味大概是薄荷榴槤口味，到底哪個天才想出把這兩種爭議性大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這根本是惡搞吧！雖然我喜歡吃榴蓮也喜歡吃薄荷，但這兩種味道混在一起實在太詭異，就好像吃到水溝口味的牙膏一樣，記得當時吃一口我就快吐了。
但現在我已不再追求這種伴隨著受傷害的刺激感，簡單的香草口味、巧克力口味，這種樸實無華的口味，最安全、最對我味。
但，大概大多數的人都跟我有一樣的想法；我看著幾乎全空的香草口味以及巧克力口味，腦中甚至有點不耐煩，這種經典口味怎麼可以讓他們空呢！望向其他，抹茶、oreo餅乾……欸？竟然還有薄荷榴槤口味？雖說我大概也有十年左右沒有來這間店了，但相隔這麼久竟然還能再次與如此奇耙的口味重逢，難道薄荷榴槤口味冰淇淋是這間燒烤店的長青商品嗎？
「小……小邦？」
我正全神貫注在薄荷榴槤口味的冰淇淋上，突然有一把曾經熟悉過的女聲叫著我的小名。
「小邦？是你吧？」
不會吧……我真想當作沒聽到……。但這聲音的距離大概只與我相隔一公尺，這個轉彎處又剛好安靜得要命（奇怪，這不是燒烤店嗎？），裝沒聽到好像太假了。
猶豫了大約不超過三秒，心不甘情不願地假裝無辜地轉頭望向女聲傳來的方向。
是她，我知道。不用轉頭我也知道，聽聲音就知道了，是她，May，我的某任前女友，嚴格來說，是我最討厭的前女友。
年輕時仗著自己外型還行，以及還算幽默風趣的性格，與不少異性有過一些不長不短的情緣。現在回顧，我也數不清自己曾交過幾任女友了，說實在大多都是玩玩、交交朋友、上上床等，彼此都不太認真，幾乎都是不知不覺就在一起、也不知不覺就分開，沒什麼好聚好散、也沒什麼惡性分手，就像普通交朋友一樣，生活一有不同，自然就沒交集了。也因此，我對前女友們的記憶其實非常稀薄，甚至有好幾位我已經叫不出名字了。
但即使是這樣，畢竟是曾經一起相處過的對象，若聽到她們過得好、過得幸福，我內心也都會給予最真摯的祝福。
只有May不一樣，我討厭她討厭到極點，不用說祝福了，若不是聽說詛咒會反噬，我還真的想詛咒她！
「嗯……？」我還想裝作認不出她。
「真的是你呀！小邦！好巧啊！」May笑容燦爛地看著我，興奮時聲音會高八度，跟十年前一樣。
「嗯……是啊，好巧喔，哈哈。」我尷尬到無法掩飾的語氣，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出來？如果是十年前的她，肯定聽不出來。
「你一個人嗎？」
「怎麼可能！邊緣人喔！一個人來吃燒烤！」
「對齁，哈哈！其他人可能會，但小邦你一定不會一個人來吃燒烤的！」我知道她講這句話沒什麼意思，但在這當下我聽起來，有種格外諷刺感。
「那妳一個人？」
「沒有啦！哈哈！我跟我老公還有小孩來啦！」她邊說邊指向不遠處，那裡的位子坐著一位頭髮微捲的男人，以及一個坐在兒童座椅上的女孩。而那位頭髮微捲的男人正好抬頭看向這邊，夭壽喔！對到眼了！我趕快撇開頭。
其實我在五年前就聽共同好友提起May結婚的事，我不知道內心唱衰幾次她的婚姻，現在看起來，這份唱衰大概沒送出成功，希望不要如傳說中的一樣會反噬就好，不過我是不婚主義，應該不用怕啦！
「那你……跟女友來？」這八卦的問話方式和表情，還是跟十年前一樣。
「嗯。」
「要結婚了嗎？」
「沒有啦！才剛在一起而已結什麼婚！」我也不知道我幹嘛解釋。
「是唷！小邦你該不會跟我分手後就一直沒交女朋友吧～～？」
「怎麼可能啦！都十年了！」
「哈哈！對啦，都十年了！」
都十年了。
空氣突然安靜了不知道幾秒，總覺得好像過了好幾年。
正當我回過神來，打算放棄冰淇淋先告辭回座位，我聽到了啜泣聲。
猛地一抬頭，看見淚珠在May的臉上滑落；而就在不到兩秒時間，May就用笑來掩飾這份尷尬，慌忙地從口袋裡拿出衛生紙擦拭臉上的淚水，這些舉動，跟十年前一模一樣。
「喂！妳幹嘛哭啦！」我挺慌張的，畢竟人家老公視線所及，不知道會不會以為我在欺負她！
而且，真的摸不著頭緒，怎麼突然哭了起來？我剛剛沒講什麼過份的話吧？
「就只是……好久不見……小邦，好久不見了……。」May邊哭邊笑又一邊說，手還忙著抽衛生紙。
我們十年沒見了，May。
我們本來是很好的朋友，日久生情，有著甜蜜的開始，在一起時轟轟烈烈，有許多快樂的回憶，但最後傷心、憤怒的日子越來越多。
在一起時，我們都將最真實的自己毫不保留地展現給對方看，也因此當爭執出現時，這些真實會顯得有多可笑。
真實到，越相愛、越傷害。
這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好愛一個人，也是第一次感到自己好恨一個人。
在這之後，就沒有了。十年了，這十年來我一直想再重新尋找那份愛的感覺，但怎麼樣也遇不到。回頭再想起妳，也記不起原來有多愛妳了，我只覺得好討厭妳，討厭我們最後一次吵架時妳又哭又笑、討厭妳最後離開時的背影，討厭妳那天離去後我們再也沒聯絡、討厭我們連提分手說再見的機會都沒有；於是我把妳刪除封鎖，讓自己永遠也不知道妳是否曾經試圖找過我。
奇怪，我是因為這些而討厭妳的嗎？這十年來，我從來沒忘記過自己有多討厭妳，甚至當我差點要忘記的時候，我會提醒自己必須繼續討厭妳。但我其實到底是為什麼會這麼討厭妳？
想到這裡，我竟然也有點鼻酸了。
再次見到May的這瞬間，以前的那些好像都沒什麼了，已經過去太久太久了，我連自己為什麼討厭她都忘了。
「欸？薄荷榴蓮冰淇淋？？」
May還在哭，竟然還注意到了薄荷榴蓮冰淇淋的牌子，真佩服她一心多用。
「你該不會還想再試吧！？」她問。
「沒有啦……這很難吃欸！」
「你當初說榴槤跟薄荷都很好吃，還拿超多球回座位，結果吃一口就吐出來，哈哈！」
「妳還記得噢……」
「當然啊！覺得你很好笑欸！不喜歡吃還拿那麼多！」
「吃了才知道難吃啊！誰知道兩個好吃的東西混在一起會變難吃啦！」
「就味道不合嘛～你看，這桶滿滿的，都不知道放多久沒人拿，可能只有你會想嘗試吧！」
「我就很喜歡榴蓮跟薄荷咩～啊這裡又沒有榴槤口味跟薄荷口味分開的。」
「對啊，真奇怪，分開不是更好，榴蓮跟薄荷各自散發自己獨有的香氣～」
我看著她的臉，聽她說完這句話，忍不住爆笑出來。
「笑什麼啦～～」
我沒回答她，只是覺得她講話還是跟十年前一樣好笑。
「好啦，那我要回去了，我是來拿筷子的，老公跟小孩等太久了。」
「喔喔好！掰！」
「再聊～」
「再聊。」
再聊，是真心還是客套？我們大概都很喜歡各自現在的生活，沒有後續也無仿，這或許是我與May最好的句點。
有些人再好，也不用強求一定要擁有。兩個好的人，在一起不一定會變更好。
討厭了May十年，再重逢，已放下了。
店員不知何時補上了滿滿的香草口味以及巧克力口味冰淇淋，我各拿了一球回到座位。
「你眼睛怎麼紅紅的？哭過？」Sally直覺真敏銳。
「沒有啦！被煙燻到而已～」
吃飽喝足後（Sally畢竟小我十歲，跟十年前的我一樣吃足一個半小時），走出餐廳，經過了May一家人的座位。
我與May對到眼，輕輕揮揮手，走出了店外。不知道Sally或是May的老公有沒有看到。
但這也都不重要了，就只是，遇到一位以後大概也不會再有交集的舊識，然後，彼此說再見，這樣罷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