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至仁智宮,約莫五百里路程。單人快馬加急,一日可至。
但天子車隊出巡,自然不同。
途中的停駐點,早已派人戒備修築。每日晨起但行二十里,日中便要抵達駐點休息。接著,就是左近官員前來參見天子。
這樣的行程,對李世民而言倒是樂得輕鬆。
整體來說,包含仁智宮、警蹕與車隊兵馬,皆由太子李建成負責。天策府雖然也隨行,但李世民不需以天策府上將身分參與,僅將兵馬交付兵曹杜淹。
杜淹乃是杜如晦叔父,年輕時揚言隱逸,實欲邀求時譽。隋文帝聞而惡之,因謫戍江表。後還鄉里,但到底也是個聰辯有才之人,故得雍州司馬高孝基上表薦之,授承奉郎。大業末,官至御史中丞,卻未隨煬帝下江都,而是留在了東都洛陽。
大亂既起,杜淹便為王世充所用。為表忠誠,更出賣杜如晦在東都的兄弟。及洛陽平,杜淹待罪之身,初不得調,亦知杜如晦痛恨自己,本欲投太子李建成。終究是房玄齡出手,請李世民將杜淹收為己用。
杜淹知道自己在天策府不會受到重視,是以始終與李建成麾下保持聯繫。雖不涉機密,但難免讓李世民這邊的行動,都在太子派的掌握中。
然而,以杜淹的聰明才智,身處兩派之間,也察覺到不對勁了。
「德彞兄,這批武器鎧甲的調動,是不是不太妙啊?」
封德彞,名倫,乃天策府司馬。為山東世族出身,也是前佛主盧太翼埋在隋文帝楊堅身邊的一著棋。封倫為人機警,善於兩面討好。歷經兩帝又宇文化及之亂,仍是絲毫無損。降唐之後,封倫確認王世充必不敵李世民,遂於東都戰事塵埃落定前,便投向李世民陣營。
自然,李建成的復起,在他意料之外。也正因如此,封倫特地去找房玄齡,要他建議李世民留下杜淹。
對李建成而言,杜淹能夠為他提供世民陣營的消息;對封倫來說,杜淹同樣能提供太子陣營的動靜。
「兵曹何出此言?」封倫反問。
杜淹皺了皺眉,道:「太子這番抽調,除了宿衛行進的士兵,恐怕都將無甲可用。」
封倫拉長了臉:「太子素與秦王有隙,難道是故意找我天策府麻煩來著?」
「不然。」杜淹道:「我打聽過了,諸營皆有抽調。」
封倫道:「那便奇了,是哪一營需要如此多的裝備?」
杜淹道:「此事由爾朱煥與橋公山負責,據說是要送往慶州。慶州位於仁智宮西北,若遇敵襲,車隊必將折返……如此抽調,徒令天子車隊防務空虛,太子何以甘冒此大險?」
封倫突地臉色大變:「慶州楊文乾?仁智宮那邊才傳來消息,慶州兵馬日前途經,要來與我等會合!」
杜淹也是聰明人,隨即領悟:「德彞兄的意思是,楊文乾要造反?而且……太子在協助他?」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都沒了主意。
半晌,杜淹方囁嚅道:「是不是,該到太子那邊走一遭?」
利害很快在腦中閃過,封倫深吸一口氣:「不,天策府終究是秦王所屬,我們該報告秦王。」
若李建成如此計畫,根本上應該通知杜淹響應。看來,在李建成眼中,杜淹也算不上個角色……甚至所有被抽調鎧甲武器的部隊,嘿。
封倫確定,天子車隊還有足夠的人手,未必便敗。
只要再增加一點勝算……
封倫道:「杜兄,當務之急……」
話還沒說完,杜淹便道:「我早已派人去追爾朱煥與橋公山了,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去見如晦。」
封倫一愣,自己是否中了杜淹的計?但事已至此,兩人也不敢耽擱,去尋了杜淹的姪兒杜如晦。
「你還不動身,更待怎地?」房玄齡問道。
得知封倫與杜淹報告的消息後,杜如晦命二人回去點起天策府兵馬,隨時備戰,不要再接受太子指揮。然而,他自己卻是不忙著去見李世民。
房玄齡見狀不由大奇。
杜如晦淡淡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倒是沒料到,太子手下也有人同我一般心思。」
房玄齡何等人物,聞絃音即知其意,怒道:「你也打算弒帝?」
杜如晦斜了房玄齡一眼,道:「焉有此事?我的意思是,故意露出破綻來。」
房玄齡略一思索,「若缺裝甲兵器,慶州兵大可傳太子號令,自仁智宮取用。至不濟,就算不向天策府下手,事發時天策府也孤掌難鳴……你認為對方不是算不至此,反而是故意向我們傳訊?」
看著房玄齡沉思的模樣,杜如晦不禁鬆了一口氣。
事實上,他確實安排了弒帝的計畫。能夠一次過解決李淵跟李建成,令李世民登上皇位,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調度兵器的指令,其實也是由杜如晦偽造,從仁智宮發出的。為的,自然是弱化天子車隊的防備。
就是不知道,李建成的謀士是否發現貓膩?
總之,對方既然將計就計,那也只有見招拆招了。
杜如晦正想著,就聽房玄齡道:「也許,太子並不知情。」
此言一出,立馬驚醒了杜如晦。
正是當局者迷,他杜如晦瞞著秦王行事,太子的謀士自然也有可能是一樣的。主子不知情的狀況下,細節的安排難免有所差池。
杜如晦跳了起來:「沒錯!快讓秦王請皇上召太子!」
房玄齡也懂了:「若太子不知情而來,對方自是投鼠忌器!」
兩人連忙動作,但李世民只覺此事毫不合理,反覆詢問。正當此時,封倫帶了爾朱煥與橋公山前來。人證物證俱在,由不得李世民不信,只能設法求見李淵。
李淵卻是絲毫不疑。
七年天子生涯,雖然從第一線戰場上退了下來,但李淵過得一點也不輕鬆。這些年,誰不是覬覦著這天子的權位。若不是李淵斡旋有道,只怕天下仍是紛亂不堪。特別建成近年呼聲極高,若是李淵今日過世,建成絕對是皇帝的不二人選。
但李淵認為還不是時候。
他還有太多太多東西,沒有教給兒子。
一旦當上皇帝,面對這來自四面八方的惡意,要如何堅持到底?
思及此,世民看起來就可親得多。
李淵不禁脫口而出:「世民,待到此間事了,你可願替為父分憂解勞,坐鎮東都,進平突厥?」
李世民不明白父親在想甚麼,但只要能讓父親少點怒氣,怎樣都是好的。
「兒臣分內之事,但聽父皇吩咐。」
李淵很滿意李世民的態度,但不滿意這個回答。
「不,你不能只是聽命行事。」李淵道:「身為天子,在主宰天下之前,首先要能主宰自己。」
李世民聞言一愣。話題怎麼會扯到這份上來?
正當此時,只聽帳外騷動,不多時,李建成便入得帳來,雙膝跪下。
「兒臣罪該萬死,請父皇發落!」
話音未絕,李建成已經重重將頭磕落地面。「砰」的一聲,血花四濺,緊接著整個身子軟倒下去。
李世民大驚,連忙去扶太子,卻聽李淵大喝道:「來人,收押太子!」
士兵們魚貫而入,從李世民手中接過太子,頭也不回的離去了。
李淵續道:「楊文乾雖為建成所轄,但此次叛變未必與建成有關。天策上將聽令,即刻接管太子兵權,迎戰反賊!」
李世民心神一動,隨即道:「皇上教訓的是,臣這就去整備兵馬,給叛軍迎頭痛擊!」
如此霸氣,如此明辨是非。
在李世民的心中,父親比任何人都適合天子的位置。
只是……
李世民看著地上那灘鮮血,總覺得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好像在父親的眼中,兄長的眼裡,天下,已經比家人還要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