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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好美!」Sarah邊跑邊叫。學姊與曉晴也跟著往這片金針花田慢跑過去。
我站在原地,吃驚地看著眼前這片令人感動的美景。蔚藍的天空下,襯著正陽的翠綠山巒為背景,金針花澄黃色的光芒隨著暖和的夏日海風緩緩地如同浪花般來回推進。
顏色化為香氣竄入心底,從此記憶深處的夢境全都染了色,有一種幸福的溫暖叫做金針黃。
「真的好美。」我喃喃自語,莫名奇妙紅了眼框。
「是啊。沒想到這麼漂亮。」Luku也看呆了。
我們倆安靜地站著,遠眺這片美得不可思議的大自然。
「還好有來吧!」Luku小聲地說。
「嗯。」我點點頭,想起原本不想來的執拗。
「你知道金針花又稱萱草,是中國的康乃馨嗎?」Luku挑釁地看我。
「你贏了。我不知道它的英文。」我做了一個投降的動作。
我們兩互看一眼,有默契地大笑起來。
「萱草也叫忘憂草。看到這麼大一片,應該什麼憂愁都不見了吧!」Luku微笑地看著我。
「嗯,真的。」我莫名感動的淚水在眼眶打轉。
「走吧,去聞聞花香。」Luku輕拍我的後背。
我們往前走入花海,獨特的清香不會過度撲鼻襲人,反而像是溫柔的母愛光輝和緩地在四周縈繞,讓人心安。
「好像沒有很香。」Luku有點失望。
「不會,這樣剛好。很適合這種花。」我低下頭對著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們繼續在花海中穿梭,身上像是沾滿了金黃的顏色。在陽光照射下,我們每個人都化身為閃耀著金色光芒的小天使,重新回到了大自然母親的懷抱。
山中的天色似乎暗得比較快,天際邊開始泛黃時,高爸爸就催促大家要集合回家了,擔心我們太晚離開,沿路會摸黑難行。
我們依依不捨地向這一大片金黃色的金針花道別。似乎知道離開這片忘憂草,就要回歸殘酷的現實生活。不過似乎也體會到,儘管這個世界不可能沒有憂愁,但上天還是造了這樣美麗的一個的角落,讓我們在需要的時候,可以放心地躲藏,讓心重新找到出發的力量。
回程的路上,大家的臉上都掛著滿意的笑容。雖然少了去程時的嬉鬧笑語,但是每個人心中卻滿載著感動。
那天晚餐,大家都覺得格外好吃,雖然沒有特別煮什麼菜。
晚餐過後,大家像是意猶未盡,遲遲不願回房休息。
學姊索性提議玩撲克牌,大家也在高漲的情緒下紛表贊同。只有Luku有點遲疑,因為他說他不太會玩撲克牌。我自告奮勇,說我可以敎他。於是我們兩人一隊,其他三人各自一家,這樣剛好是四家。我提議玩橋牌,既可動腦,又可以鍛鍊默契。
大家面有難色,都說不太會玩。而且大家累了一天,也不太想動腦。我難掩失望,但是也沒辦法。
Sarah提議“大老二”,她說她才剛學會不久,可以比一張牌或者是兩張牌,也可以比五張牌,大部分的人應該都會玩。
學姊與曉晴都說會玩,我也贊成,只有Luku還是說不太會玩。我們直接忽略他,請他直接當學生好好學。Luku無奈跟著打,他在前方拿牌,我坐在他後面敎他如何整理牌,以及一些簡單的遊戲規則。
打了幾輪下來,Luku似乎有著新人的好運,幾乎每盤都順利脫光手中所有的牌,沒有輸過。
「你不是說不會打嗎?怎麼一直贏?」一直輸的學姊有點不甘心,邊說邊發牌。
Luku憨憨地笑著,說都是運氣啦,同時間整理著手中拿起的牌。他愈整理愈覺得奇怪,我也好奇地看著他手中整理好的牌。
「這要怎麼打?」Luku看不懂他手中的牌。
「天啊!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拿這樣的牌!這是一條龍耶!很難得的牌!」我驚訝地看著他手中的牌。
「所以呢?」「你只要等有人出五張牌…」我開心地講解給他聽。
結果其他人的牌型都很差,不是出兩張比一對的牌,就是直接比一張的牌。
我由於堅持不應該將五張牌拆開丟出,所以最後大家都出完手中的牌,我們只出了三張牌,手中還有十張牌無法出脫。
手中拿了最好的牌,卻輸得最慘。
大家狂笑不已,Luku完全不解地看著我,我堅持我的理論,「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這樣說,「這牌不可以拆開打。」
「可是輸了啊!」Luku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我。
「輸了就輸了,我們要有骨氣。」我任性地說。
「什麼骨氣啊?拿一手好牌卻打輸,這最可憐!」Luku笑著說,卻十分有道理。其他人笑得更大聲了。
我尷尬地惱羞成怒,說不打了。大家也就邊笑著邊整理客廳,然後帶著笑聲一哄而散。
我因為擔心Luku會繼續這個話題取笑我,我就先假借洗澡開溜。洗完回房後,也趕他盡快去洗。我想,等兩人都洗完澡,這件事應該也忘了。
我關了小燈,舒服地躺在床上,腦中回想著下午美麗的金針花海。的確讓我忘了那通不愉快的電話。
Luku洗完澡回到房間躺在通鋪上時,我故意先說了一聲晚安,心想,這樣今晚就可以早點結束。
Luku舒服地躺平之後,也回了我一聲晚安。
然後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我們倆都知道,我們倆都還不想睡。
「寧為玉碎啊?」Luku忍不住開口。
「喔,又提。」我想,終於還是逃不過他的調侃。
「放心,我不是要怪你打牌的事。」Luku的聲音聽起來的確不像是要嘲笑我的感覺。
「喔…」我有點忐忑。
「堅持固然是好事,不過如果變成固執,那就不好了。」Luku的聲音中有種溫柔。
「我知道。我有時候的確有點固執。」我承認。
「人要多些彈性,不要忘了要順勢而為。」
「好,我知道了。」
「我是擔心你。怕你以後會因此傷到自己。」我聽出他語氣中的擔心。忽然心頭一緊,他的溫柔關懷讓我愧疚。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知道嗎?要好好照顧自己。」他轉過身,伸出手拍拍我的頭。我感動地紅了眼眶,想起今天中午的電話,想起我受傷的心,想起我之前將自己關在房裡足不出戶的那些日子,想起,我原來就是少了這樣的關心。
我點點頭,不敢看他。
「你知道我想到什麼?」我還沈浸在感動之中,以為他要說什麼感性的話。我搖搖頭。
「我想到另外一個鬼故事。」他忽然開心地說。
「什麼?」我不敢相信我聽到的。
「就是我之前在醫院照顧病人的一個真實故事。」Luku興高采烈地要準備說故事。
「我不要聽,不要再說鬼故事了。」我嚇得將棉被拉高蓋住我的臉。
Luku不理我,繼續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的恐怖故事。
那一晚,我又被嚇得蜷曲著身體,拉著他的衣角才能入睡。可奇怪的是,還好沒有噩夢。
隔天一早,我帶著愉悅的心情去上課,期待看到Diang交給我一篇文情並茂的歌詞翻譯。遠遠看到他坐在樹下,撥弄著吉他。我忍不住大喊早安,像個雀躍的小孩快跑過去。
「早安,Diang。」我停在他身旁坐下時又說了一次。
「早安。」Diang還是酷酷地回我。
「昨天有去哪裡玩嗎?」我的好心情寫在臉上。
「沒有。」Diang依然低著頭。
「我們所有老師們昨天下午有去山上看金針花。滿山頭一大片金黃色的金針花,真是太美了。」我手舞足蹈。
「嗯。」Diang還是冷冷的。
「你有去看過嗎?」我還是自顧自地開心。
「有。」Diang只有口頭上回應,沒有點頭或其他動作。
「很美吧!」我還是雀躍不已。
「還好。」Diang彈了幾聲吉他。
我看他好像比之前更冷淡了,忍不住問他,「怎麼了?」
「沒有。」Diang繼續彈著吉他。
「發生什麼事了?」我覺得一定有發生什麼了。
「沒事。」Diang語氣更冷酷了。
「你可以告訴我,或許我可以幫忙。」我不想放棄。
「好啊。那就不要上英文課了。」Diang終於抬起頭看我。
我看到他執拗的眼神中有種受傷的神情。「為什麼不要上英文課了?」我不懂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昨天不是還好好的,今天怎麼突然就不想上英文課了。
「上英文課有什麼用?反正以後又用不到。」Diang生氣地說完這句又低頭彈吉他。
「怎麼會用不到?等你考上高中,或者之後有機會讀到大學…」我知道這需要好好的解釋一番。
「我不會考高中的。反正國中畢業後就要去學開怪手了。」Diang沒等我說完就冷冷地說了這句。
「不考高中?你不想讀嗎?」我有點錯愕。
「不想。」Diang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不相信,我看他昨天明明很有興趣地學英文歌,「騙人。我看你很喜歡學東西啊?」
「喜歡又怎樣?又不能賺錢!」Diang開始生氣。
「賺錢?等你長大一點,學了更多知識,就有很多賺錢的機會了。」我自己都還是個大學生,也沒有真正出社會賺錢,對於這個話題,我實在有點心虛。
「你知道怪手司機可以賺多少錢嗎?就算讀到大學畢業,也不見得可以賺到這麼多錢。」Diang殘酷地澆了我一頭冷水。
我相信的確如此,一時間無話可說。我們倆都安靜下來,尷尬的氣氛濃得化不開。
「開怪手用不到英文。所以學了也沒有用。」Diang默默地說了這句話。
「你說的或許有理,我的確無法反駁。不過你真的不想讀書嘛?」我像洩了氣的氣球。
「讀了也沒有,反正我們原住民最後還是都只有做苦工。開怪手已經算是不錯了。」
「不會的,或許等你讀到大學,就會發現更多不同的機會。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我說得很心虛。
「太久了。我想要趕快賺錢。」Diang低著頭說。
「你還這麼年輕,為什麼要這麼急著賺錢?」
「這樣我就可以拿錢回來照顧家裡了。」
我無言,對於一個這麼懂事的小孩,我實在不知道我還有什麼資格告訴他人生的道理。我自己也不過是個大他幾歲、未經世事的臭屁孩。
「家裡…,」我不知道該不該問,「家裡不希望你讀書嗎?」就算我知道得愈多,我又能做什麼?
Diang沒回答,低著頭假裝沒聽見。
「你有兄弟姐妹嗎?」我發現自己對Diang一無所知。
「我有一個妹妹。」Diang淡淡地說。
「他幾年級了?」「三年級。」「有在教堂裡面上課嗎?」「有。」「我都不知道。等下下課後去看一下。」「嗯」
「妹妹喜歡讀書嗎?」我其實也不知道我想說什麼。
「喜歡。她很聰明。」Diang臉上的線條變柔和了。
「你也很聰明啊。我們昨天的英文歌,你一下就學會了。」這是真心話。
Diang隨手撥了幾個音,沒有理我。
「你會希望你妹妹讀大學嗎?」我有點好奇。
「我會賺錢給她讀大學的。」Diang很堅定地說。
我看著Diang的側臉,心裡有說不出的心疼。「你真是個好哥哥,你妹妹很幸福。」
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我什麼都不懂,對他家庭狀況完全不了解,我所能建議的,都是一個來自都市小孩的想法,說多了,反而更加突顯我的無知與自以為是。可是心中的不捨與糾結如鯁在喉,說不出的難過。
「對不起,我沒有寫作業。」Diang的語氣柔和許多。
「沒關係。有時間你再寫給我,好嗎?」我打起精神。
Diang點點頭,彈出“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的旋律。「我們今天就來好好複習這首歌吧,好嗎?」我想,或許此刻我們都不需要想太多。
我們跟著吉他的旋律,看著歌譜,緩緩唱出上面的英文歌詞,遙遠的美國西部維吉尼亞小鎮與台東的長濱部落在我們的歌聲中相會。一種鄉愁,兩種去留的矛盾。一條碎石路,有人千辛萬苦也要離開,有人想走卻走不開。
那天上午陽光依舊明媚,我們卻皺著眉只能瞇著眼,視線所及都是熱空氣中模糊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