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城市總是在下雨,細雨綿延不絕。
在某棟公寓頂樓最左邊的房裡,住著一個鮮少外出的前任小說家。
她留著一頭比普通男人還短的黑髮,左耳上打了兩個耳洞,卻不見耳環,只有用耳針穿過不讓其癒合,身上穿著藍色條紋的襯衫、洗得發白的舊牛仔褲,五官還算端正耐看,冷淡的氣質令她顯得更加中性。
她推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懶洋洋的靠著陽台的欄杆抽菸,無精打采的眺望雨中的城市。
煩死了,好無聊…她撥撥頭髮,在心底喃喃自語的抱怨。
叩!碰!咚!隔壁的房間傳來搬運東西的聲音。
對了,有聽人說過今天隔壁會有人搬來。
她一手夾著菸,一手撐著臉頰,有些不耐煩的往旁邊看。
本來那間房都沒人住,讓她一直過得很清靜的說…希望不要有養小孩或寵物…
唉,想也沒用,剛搬來都要整理行李,看人家陽台幹嘛?誰有空啊?太吵我就搬家行了吧?她捻熄香菸,在心中對自己吐槽。
拉開陽台的玻璃門,她準備回房裡發呆一整個下午。
喀啦喀啦…隔壁陽台的玻璃門被拉開了。
一個女孩探出身子,正好和要進房的她四目相對。
那女孩一頭棕色長髮目測應該直達腰際,穿著一件白色短上衣、紅色的迷你牛仔裙,修長的腳上穿著一雙有流蘇的咖啡色短靴。
肌膚白皙光滑,穠纖合度的身材讓那一身裝扮顯得性感動人,五官也很秀麗,雖然不到驚為天人的地步,但也是路人會多看幾眼的靓麗類型。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她左眼周圍的瘀青,雖不明顯但也無法當作沒發現到。
「啊,我是今天搬來的,請多指教。」那女孩慢了好一會才舉起手向她打招呼。
估計也是在打量自己吧?她想。
唉,彼此彼此,誰也不對誰失禮。
「…妳好。」她點點頭,沒有像對方一樣露出和煦如日的親切笑容,面無表情且平淡的繼續拉開門的動作,回房執行她原本的計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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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打算和任何人交流,可不知道為什麼總是遇到她。
曬衣服、倒垃圾、偶爾外出的採買…今天又遇見了。
「啊,常常遇見妳呢,今天過得好嗎?」她非常親切的露出可人的笑容,朝她揮揮手打招呼。
「…妳好。」她凝視她的臉,平淡的點點頭。
「搬來好一陣子了我卻還沒正式跟妳打過招呼呢,叫我夕顏吧,妳呢?」那女孩腳步輕盈的跟著她走。
沒辦法,誰讓她們是鄰居呢?她內心有些無奈,卻少有的不覺得厭煩。
…夕顏?這名字怎麼聽來頗耳熟的啊?奇怪了?
「…源氏物語?」她停下腳步,轉頭看向夕顏。
「啊,妳知道啊?我喜歡這個名字,很美吧?」夕顏兩眼發光,就像中了獎般流露興奮之色。
「我並沒認真看過…只大概知道一點而已。」她像是眼睛突然被強光刺到,扭頭轉向別處。
「我有書,等等拿給妳看。呃…」夕顏停下句子。
「…天青。」她知道現在是該報上名字的時候,但她並不是真的想說,所以猶豫了一下子才開口。
「嘩!妳的名字聽起來好像男生喔!很瀟灑欸!」夕顏雙掌的指尖相觸在胸前,既不是合掌也不是拍手,呈現一個有點像三角形的形狀,很可愛。
「…是嗎?」天青突然露出像被劍刺中,極為痛苦的神情,卻立刻強行壓抑,冷冷的回答。
雖然只有一瞬間,可那表情的變化實在太過明顯,絕不可能沒注意到,可夕顏卻像真的沒發現一般,繼續說著源氏物語如何如何…
天青半個字也沒聽進耳裡,含含糊糊的應聲。
她怔怔的盯著前方的路,目光卻似透了過去。
『對不起,我們分手吧。』在濛濛細雨之中,天青那位論及婚嫁的未婚妻輕聲卻堅定的說。
『…什麼?』天青呆呆的開口,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再也沒辦法跟妳走下去了…原諒我。』她的未婚妻鬆開她的手,表情複雜的看著天青,笑道。
天青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半點聲音來問她。
『我想有家,想有孩子…這是妳無法給我的…就算妳再怎麼呵護我,也無法彌補這個遺憾…我是個正常女人,只有男人能夠滿足我的願望…對不起,妳對我很好。以後可能也不會有人能對我比妳對我好。但還是…再見了。』她的未婚妻說罷,緩緩踏出傘下,消失在街道轉角。
天青手裡的紅傘不知何時掉在地上,泥水將它的傘面濺得滿是髒汙,那曾經是她未婚妻最喜歡的傘…可現在誰在乎呢?
當時細雨朦朧之中,天青連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都想不起來,心中只重複著一樣的問題自問。
正常?什麼是正常?我不正常嗎?難道不是男的就不能給女人幸福?難道竭盡全力的呵護妳,仍然比不上一般男人?我的內心我的靈魂是男人啊,只因為我終究沒有那個器官,我就不能得到這世界的承認嗎?
神啊!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到底哪裡錯了?!
如果真的有神,為什麼都沒有人回應我?!
為什麼人類要有性別之分,我為什麼存在?!我到底是「什麼」?!
天青仰起頭,茫然的凝視天空,一點一點的雨滴沾濕她的髮、她的衣、她的鞋…她搖搖晃晃的離開那個街角,鮮紅的雨傘孤零零的在地上轉了幾下,便停住不動了,像她那顆炙熱的心,再也沒有怦然的動力。
後來她辭了工作,搬了家,整日關在房裡不再輕易接觸旁人。
既然這個世界不承認我,又何必費心?
叩叩…
清脆的敲門聲喚回天青的意識,她無奈的去開門。
果然是夕顏,她手中拿著剛才說要借她的書。
「來,借給妳。慢慢看不用急。」夕顏笑吟吟的遞給她。
「…知道了。」天青伸手接過,夕顏向她告辭後便離去。
天青將頭靠在門上,無奈的嘆了口氣。
我在做什麼啊…
門外隱隱傳來談話聲,是其他住戶跟夕顏在交談。
「…住那一房的人?那人都不理人的,小夕妳何必對她那麼好?話說回來,妳什麼時候有空?我帶妳去附近吃好料的,我知道有間餐廳不錯喔…」是這一排不知道第幾號房的住戶。
他還是一樣輕浮啊…天青剛搬來時她也是搭訕個沒完…天青根本懶得理他。
「真抱歉,我最近有些事還沒處理完,或許下次吧。」夕顏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為難,但仍得體的回答。
「那好吧!下次喔!對了,妳有LINE或FB嗎?要不要來交換一下?妳現在單身吧?」輕浮男鍥而不捨的繼續進攻,夕顏推說還要整理一些東西便閃進房去,那輕浮男也只好離開。
天青推了推眼鏡,內心有幾百句吐槽的話想說。
她也才剛搬來沒多久就直接叫小名,先生你有事嗎?搭訕技巧簡直爛到谷底。
天青對這位鄰居的智商感到擔憂,搖了搖頭踱向書桌,手裡的源氏物語放在桌上老半天又不想打開來看,轉而走去陽台點起菸,一撇頭便看見夕顏在隔壁的陽台看著遠方發呆,清冷的月光映在她的臉龐,不知為什麼看起來有些寂寞悲傷,和她白天表現出來的樣子完全不同…甚至有些冷漠。
天清怔怔的想著,朦朧的煙霧在蒼冷的虛空中緩緩上升,漸漸消失。
夕顏很專心的在看外面的景色。
這棟大樓的陽台面向大海的方向,雖然算有一段距離,但是途中沒有其他大樓擋住視線,所以海面的波光還是看得很清楚。
天青沒有要叫她的意思,吞雲吐霧之中漫不經心的看著海,涼涼的夜風輕拂,周圍靜謐的如此安詳。
「…欸,天青。」過了良久,夕顏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天青慢慢的轉過頭,看到她靠在圍欄上,一手撐著臉頰,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
天青只是默默吐出煙。
她沒講話,又轉頭看向海邊,天青又點起一支菸。
「男人…為什麼這麼煩呢?」夕顏悠悠的問,像在自言自語。
「…我哪知。」若我有那根東西說不定就答得出來了。天青自嘲的揚起嘴角。
男人?男人有什麼好?我哪比不上?
夕顏撐著臉頰,饒富趣味的盯著天青的側臉。
「欸,分多久啦?」夕顏冷不防的問,天青愣了一下。
「…妳在說什麼?」不知為何,天青就是知道夕顏在問什麼,可是她就是不想回答,裝作沒聽懂。
「少來了,再裝不懂就太誇張囉!吶,說嘛!分多久啦?」夕顏甩甩手,歪頭吐槽天青,鍥而不捨的繼續問。
「…三年。」天青沒有看她,緊皺著眉頭眺望海面。
「三年?!真的假的?!這麼久了妳還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旁邊傳來一陣悅耳的笑聲。
天青咬牙轉身。果然是這種反應!我自己也知道很蠢啊!
「…被妳喜歡上的女孩一定很幸福吧…」天青拉開陽台的門,夕顏的笑聲停住,若有似無的低語。
「…幹嘛又褒又貶的?」天青莫名其妙的停步,疑惑的問。
夕顏臉上掛著黯淡的淺笑,輕輕搖頭。
夏夜晚風輕拂,一掃悶熱的空氣,銀色柔光映在兩人身上,沒有人開口,各自懷著各自的心事及過去。
「…今夜的事要保密喔!」過了好一會,夕顏打破沉默,豎起食指靠在唇上,笑得天真爛漫,就跟她白天與周遭的人相處一樣,差點認不出來。
…保密?保什麼密?妳又沒說什麼秘密?天青茫然的看著夕顏拉開門回房,怔怔的站在原地思索。
眼前突然閃過夕顏白天的樣子,跟她剛才的表情。
天青好像模模糊糊的想到什麼,卻又不能確定。
我用冷淡面對世界,她是戴上面具偽裝自己…說不定她們本質上很相近,都是不願相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