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憶錄｜閣樓上的武俠小天地
武俠小說中，藏經閣裡經常藏了些表面是佛經、唸一唸卻會湧出深厚內力的武學祕笈。書中不只黃金屋，書中還有江湖路，回想起來、6号羊的老家倒真有這樣一處神祕的武林藏經閣──
老家位在尋常可見的四層舊式公寓四樓，屋齡半百。稍稍奇特的地方，在於頂樓陽臺、連同建物原始存在約1/3坪數的閣樓（類似今日「頂加」），一併屬於四樓所有。這樣的格局實在罕見，形同四樓以上皆歸同一戶使用。據説那是早年某家報系投資興建的集合住宅，其中最珍貴的四樓多售予報系相關的藝文人士，一層提供生活起居、閣樓可當書齋寫作，價格實惠，足以見證昔日社會結交文人特有的禮遇及敬重。
也難怪6号羊的兒時玩伴，雙親多的是報社主筆、雜誌主編，或是漫畫家、音樂家、廣播主持人一類的「奇人異士」，只是羊當時年幼無知，光顧著跟一群大哥哥大姊姊們成天躲貓貓、打老虎洞，哪管誰家爸媽是這個誰又那個誰的。
何況，6号羊一家並非這條街坊的「原住民」，而是「新移民」。
是的，當年正物色新居的母親愛上了這間房子的特殊格局，尤其屋內那座自閣樓大江奔流的長長階梯，沉穩大方地在中腰高度左旋避讓90°，轉角留下一隅凭欄凝睇的高階，像極了歐美電影裡名流豪邸經常出現的氣派場面。
原屋主是一位香港作家，平日為報社連載小說。那時正值七○年代初，國際情勢動盪不安，屋主對剛被退出聯合國的台灣感到憂心，希望將財產全數變現、從此返回香港定居。於是，他向母親開價近百萬，這在當年簡直是破天荒的數字──而且，只接受現金、還得一次付清。
母親談起這段往事，總是既得意又好笑。她說自己找來一口麻布袋，扛著與父親各湊一半的鈔票──七○年代新台幣面額最大一百元、所以總數接近一萬張，前去找屋主交易。出身米商的大小姐、扛著比米還重的布袋爬四層樓，更得花整整一下午的時間與屋主一張張點數現鈔，母親笑說當時買間房子下來，就算手足不致殘廢，差不多也筋脈俱斷了。總之，感謝母親不辭勞苦與那位奇葩屋主周旋到底，6号羊才能安安穩穩在這間充滿了故事的房子裡長大。
母親非常喜愛家中的閣樓，從珍藏半世紀的雜誌剪報上來看，早在當年母親便精心將閣樓布置成溫馨的空間，照片裡極富巧思的擺設、皆與6号羊自幼對母親美感獨具的印象完全吻合──唯獨兀立在閣樓中央，那兩組灰撲撲、死板板的雙層公文櫃……
就像舒服的房間硬生生擺上兩座辦公專用的鐵櫃，閣樓的藏書總是令年幼的6号羊有種神祕又詭異的違和感。鐵櫃裡整齊排放一色名為《武俠春秋》的雜誌，期號連貫，書頁如新。每回頑皮好奇的二哥偷偷摸摸前來「盜看」武學祕笈時，一打開玻璃櫃門、6号羊便會聞到一股好似菸蒂泡水的氣味，那種味道只有跑去昔日仍是舊書攤的光華商場閒晃、才可能一瞬間在鼻孔重現。加上雜誌封面畫的淨是些拳腳棍棒的武打動作，這對愛看《機器貓小叮噹》（ドラえもん）的6号羊來說只覺醜不啦嘰，因而就算九陽神功很可能就藏在閣樓的某個角落，羊期待的還是肚皮上能多出一只四次元口袋。
6号羊確信父母不看武俠小說──雖然兩人還真演過不少武俠劇，所以藏經閣的主人最有可能是每年都來家裡住上大半年的爺爺。
6号羊家族大本營在台中，爺爺只有立法院會期召開時才會北上。這段期間爺爺奶奶慣例住在由母親精心布置的閣樓裡，每天當爺爺去開會、父母去工作、兩個哥哥去上學，家中就留奶奶陪6号羊一起玩超人力霸王（ウルトラマン）的遊戲。不知為何，奶奶特愛觀賞6号羊刷牙的模樣，每晚睡前瞧著羊拎著小牙刷上上下下左右左右，都會讓奶奶笑得眼尾瞇成一線──這是題外話了，打住先。
總之，記憶中爺爺是藏經閣最早的主人，即便6号羊從沒見過他悠閒自在地翻閱武俠小說，而爺爺的書桌上也總是疊著滿滿的公文法案和一架老花眼鏡。
1982年，中視引進港劇《楚留香》，掀起收視率70%的空前熱潮，也開啟了6号羊的武俠視野。原著小說家古龍的《楚留香傳奇》成了羊最早接觸的武俠小說，第一部「血海飄香」、第二部「大沙漠」、第三部「畫眉鳥」……還是個孩子的6号羊就這麼懵懵懂懂地將古龍筆下刻劃的「成人世界」、一本接一本看了下去。
到了1983年，港版經典武俠劇《射雕英雄傳》推出，因為著迷於女星翁美玲（1959-1985）所飾演的女主角黃蓉，6号羊於是自古龍移情至金庸，「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孰先孰後已記不得，但總之是把「金學」名著悉數閱覽一過。
奇怪的是，分明頂樓就存在一處宛如武學寶庫的藏經閣，但在6号羊醉心於武俠小說的青澀歲月裡，那層見證著家庭成員來來去去、家中境況起起落落，而不知不覺遲暮為雜物間的閣樓，似乎也有意無意在羊的腦海抹去了記憶。鬱積太多的情感無力處理，索性連依附著情感的物事也眼不見為淨。那一系列《武俠春秋》──不，就連「武俠春秋」的刊名也是多年後才回想起來的；總之，最終都不曾在6号羊的心頭留下吉光片羽。
上個世紀末、台北南邊白蟻成災，名副其實的「千禧蟲」一鬧就鬧了十來年。6号羊的豬窩是老家首塊淪陷區，猶記1997年初夏、母親驚慌失措自內室奔竄而出，口中不斷叫嚷「你──你房間、下雪了！」這話並不荒謬主義，事實上、還挺寫實的。羊由是知道雪可以不像「灑鹽」、不像「風絮」，而適足以形容「核爆」──成千上萬的飛翅瘋狂霧繞在燈下烈舞、其貌恰似一團駭人的褐黃色蕈狀雲。當晚、木質地板下掘出白蟻巢穴，地宮面積廣達一張加大單人床。
災情並未結束。此後數年、每逢梅雨將至的季節，屋內全是木材裝潢的老家就像染患發爛潰瘍的皮膚病一般，總免不了東挖一角、西缺一塊，滿室坑坑疤疤全是白蟻肆虐的傑作。鑑於木架風險太高，家人於是將貴重書籍拚命往戰火尚未波及的閣樓鐵櫃藏放，久已湮沒為雜物間的藏經閣、一時竟成了保境安民的希望所託。
然而白蟻是令人凜然生畏的對手，親身經歷就能明白。時序進入廿一世紀的某日，母親在鐵櫃角落驚見枝經細長、察覺不易的蟻道，蟻軍暗渡陳倉，分率五路兵馬沿櫃門軌道周邊狹縫處進犯。6号羊急率援軍來救，一推開鐵櫃門、所幸各色書籍一概完好，正待出手搬運，怎料指尖方觸、整排書立時崩塌成灰，一如外國常見的爆破拆房，才一眨眼、漫天塵土中只留下一片廢墟……
全軍覆沒。早年母親自日本攜回珍藏的《婦人画報》，陣亡；6号羊兄弟從小一本一本接力購齊的青文出版社《機器貓小叮噹》，全滅。一家人無語問蒼天，只能強顏忍淚撿拾骨灰。至於藏經閣裡原本保存的一系列《武俠春秋》，亦不幸化作風中的塵埃、消逝在年復一年痛徹心扉的梅子黃時雨──
悠忽二十載，世事白雲蒼狗，家中景象早已不復以往。三年多前，某回偕艾赴老家探望父親，偶然聊及一二往事。因艾勉強可算半個武俠研究者，父親於是談起老家房子就是跟一個寫「武俠小說」的作家買的。
嗯？這倒新鮮！6号羊知道老家前屋主是位小說家，卻是頭一回聽聞原來是寫武俠方面的。
「是哪一位、記得名字嗎？」艾理所當然地問。
「不是太有名，一個叫吳思明的。」父親神色自若地答。
霎時、艾幾乎是從椅子上彈射起來──
「天哪，是司馬翎！」
6号羊雖然未曾拜讀司馬翎的小說，但經常聽艾講起她的恩師──學界素有「武林百曉生」美譽的林保淳教授、及他對司馬翎小說如《帝疆爭雄記》、《劍海鷹揚》等作品的多方推崇。
「搞了半天，我們家是司馬翎他家？」6号羊自言自語，拔劍四顧心茫然。
謎底揭曉。頂樓藏經閣的主人想來應是小說家司馬翎，一系列《武俠春秋》或是他倉促之際遺落人間的武學祕笈，詎料竟爾葬入蟻腹、化為塵土。由於得悉此中因緣，平日不免格外留心司馬翎的生平事蹟，傳聞當年他急於出脫家產速返香港，自有其不足為外人道的私人理由，並非真心看壞台灣前景。而今回想母親扛起十來公斤的鈔票苦登仙山向司馬高人問道，便覺人生際遇之偶然奇妙、更有不遜於小說家言者耳。
思及曩昔，爺爺奶奶俱已仙逝，母親也早早撒手塵寰。閣樓長年杳無跫音，荒涼得宛若鬼域。父親年邁、腿腳頗不利索，近年已連二三階梯也舉步維艱，更別提上閣樓重溫舊夢。遙想俠士高人運掌成風、劍光如虹，飛簷走壁、法力神通，未知臨老云何？紅顏白髮，物換星移，閒記閣樓往事一段，聊供暮年追憶。
【原圖出處】
（一）
（二）
（三）
ウルトラマン兄弟 Ultra Brothers──tumblr｜stingerwolf
（四）
楚留香傳奇－第二部：大沙漠──yahoo!拍賣｜月界二手書店
（五）
楚留香唱片封面──回顧1979經典港劇《楚留香》｜哲生博客 Jason Blog
（六）
射雕英雄傳（1983年黃日華、翁美玲主演的電視劇）──搜狗百科
（七）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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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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