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在洗碗時,便不由自主的會想起過世的阿公,想起他常坐的客廳那個位子,想起和他一起砌牆,想起載他去看醫生……今年,又多了一個想念的人,想念阿嬤的叨絮。
至今,我仍無法接受一個朝夕相處的人,就這麼從我的生活中離去。
而我也超乎我自己想像的,想念著他們。
我不知道心中的這般思念,何時會消退,它盤據的,好像會是永遠。
我也不知道該拿心中的這份感情如何,如何樂觀有自信的與它共處?
舞蹈家余彥芳用身體動作記憶去世的父親,模仿父親余雙慶生前坐在桌前刻章的樣子,模仿他推開店裡鐵捲門的動作,模仿他雙手投籃、起床、牽機車每一個身影,她2019年推出這一支想念亡父的獨舞《關於消失的幾個提議Ⅲ》,時隔5年後,再次於台中國家歌劇院小劇場展現這支舞。
5年—她想念了他好久,是不是往後的日子我也會這樣度過。
才發現,想念一個人可能沒有盡頭。
余彥芳從余家的家族變遷和發展起首,將父親余雙慶的一生交織在這些家族史閃動的光影裡,娓娓道來,她和她父親的故事。
「我的父親不喜歡穿有領的衣服,總穿著T恤,搭著一條休閒短褲」,余彥芳如此形容她父親的穿著。
表演,就從她(他)起床摺棉被開始,還有睡覺,半夜拉著棉被,蓋上棉被,重複著動作,就彷彿日子日復一日沒有任何改變,直到「消失」的那一刻來臨……
余彥芳將一件件T恤穿到身上,換上休閒短褲,舞台外傳來摩托車引擎的聲音,車燈照進黑暗的舞台,余彥芳提著一袋花生糖一袋黑松汽水從摩托車上走下來,招呼著觀眾一起上舞台來吃吃喝喝。她,甚至模仿了她父親講話的語氣,還有身為客家人的那份好客。
余彥芳特別能帶動現場氣氛,能拉近與觀眾的距離,和大家打成一片。插科打諢之間,我竟以為余彥芳是在表演漫才,而非一場舞蹈。
她將家裡經營的「余廣松刻印社」搬上舞台,指著這裡是父親的位子,母親坐那裡,員工坐那邊;余彥芳說,她小時候午睡時總會貼著媽媽大腿,將頭塞進桌腳和媽媽大腿之間,剛好卡在那個縫。對她而言,這裡是工作的地方,也是家。
余彥芳耳濡目染的是——父親每次起床都會先抬雙腳後秒速彈起,接著打開店裡的鐵捲門,因為他身高不夠高,總要跳著往上推鐵捲門一把,店裡便迴盪著鐵捲門到頂哐啷啷的聲音,最後晚上關店前再把(鎖了龍頭的)摩托車一輛輛牽回店裡放好。還有,父親那刻章專注的樣子、接電話講話的聲音……
一直到姪女出生,余彥芳才搬離這個家。
我很意外,在她搬離這個家以前,她的青春年少裡,她對她父親的記憶竟那麼多,那麼深。
那我呢?
不禁問自己,那麼長的歲月裡,我對阿公、阿嬤的記憶,似乎相對那麼少那麼淺。
關於余彥芳怎麼想念她父親,都盡表現在她的劇場表演裡,然而,余彥芳很想問她父親,面對她這個愛跳舞的女兒,成天飛來飛去的女兒,他又怎麼想她?
表演的尾聲,當她將一件一件T恤從身上脫掉,換穿上她平常練跳舞的穿著,放下頭髮後,接著像潛進大海一樣,她在白布與棉被裡與頓失父親的痛苦共舞,她奮力舞著,彷彿將心中那股對父親的想念與不捨離去,透過肢體舞蹈全釋放出來。
登時發現,扮演父親余雙慶和回歸身為一名舞者的余彥芳,竟判若兩人。無疑的,她完美的示現了她記憶中父親的樣子,即使我們與她的父親素未謀面。
余彥芳對父親最有印象的是,他父親常騎車載著她,余彥芳甚至笑說,那是父親的興趣!
余彥芳在最後的獨舞裡,忘我的跳著,一如她父親鍾愛的那愛跳舞的女兒。
舞罷,舞台外射進一道光,熟悉的摩托車發動聲和車燈投向舞台,那是熟悉的父親的身影,也是余彥芳想念父親的時光隧道。
回到表演一開始進場的摩托車,整場表演就像是鏡框式的回憶,孰是開始孰是結束,竟像無限輪迴沒有起終點,只緣身在父親短暫重現的限時動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