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半哭聲
1.
夏天過去了。
天氣轉涼之後,炸豬排、排骨湯、百葉結紅燒肉,這些高熱量、高蛋白的菜式,又可以重出江湖。說不得常常做好了,就留一份給韋一笑,企圖給他的麵條增加各種豐富內容。
兩個人吃晚飯的時間,其實是不同步的。除非週末,周顛來蹭飯。周顛向來愛熱鬧,當然是人多才好。
韋一笑在第二次收到說不得投喂的時候,就問:“Why?”
“因為你幫我修電腦啊。”
“那已經是好幾個月之前了。一點小事,感謝之情不用維持那麼長時間。”
“不,我只是想看看,” 說不得笑眯眯的,“改變投餵食物的品種和數量,你還能不能維持現在這麼低的體脂率!”
於是換來某人一記白眼。
日子平淡的很,無非一天一天過下去。
韋一笑仍然和夜梟一樣生活,下午2點起床,上網、畫畫,有時出門,時間不定。
說不得依舊按時上班下班。
2.
冬天很快到了。
南方冬天與北方不同。北方的冬天乾燥凜冽,寒冷可以靠著厚厚的衣裝隔絕。南方冬天的冷卻是濕冷,挾帶水汽,陰濕濕的寒,無孔不入。
說不得不喜歡冬天,因為他怕冷。回家進門先開空調,一邊吐槽曰:“室內室外一樣冷。不,有太陽的時候,室內比室外還冷。還是北方好,集中供暖,什麼時候走進家門都是春天。”
他問韋一笑:“你在家,不覺得冷嗎?”
韋一笑一針見血:“你怕冷,是基礎新陳代謝率太低吧,讓你平常不運動。出去跑兩圈,就好了。快去。”
說不得當然沒有去。
冬天夜長,夜冷。說不得去睡覺了,或者是窩在床上聊天,在遊戲裡看風景。
韋一笑對著他的電腦工作。這樣冬夜漫漫,CG圖片一層又一層地畫著,電腦的右邊是數位板。累了,他就離開自己的桌子,到客廳裡晃兩圈。
說不得一直不解韋一笑為什麼愛晝夜顛倒,晚上工作,韋一笑回答:“安靜。”
沒有長夜獨醒過的人,很難體會,什麼是夜的安靜吧。
夜深,韋一笑開始每天的工作。
11點,他在室外,還能聽到風,一陣一陣撞在臨近成片的高樓上,最後它們從樓間穿過,從一切孔隙穿過,變成了呼嘯之聲。
回到室內就安靜很多。
他嫌空調太吵,冬天在自己房間裡只用電暖器,電暖器就安靜許多。
韋一笑常常只聽見鐘錶秒鐘走動的聲音,間或,自己電腦的硬盘,在保存巨大的檔時,嗤嗤微響。
偶爾完成了今天的工作,而黎明仍遙不可及,他推開窗戶。
風終於如願以償,帶著寒氣,呼呼地穿過他的發間,灌進房間裡。窗外,整個社區都沉睡了。路邊,幾盞零落昏黃的燈。除此之處,一切沉寂如死。
風聲,是夜的點綴。
冬天開窗吹風、把自己凍個半死,也是很好的事。
3.
有一天晚上,韋一笑聽見一種以前沒有出現過的聲音。
“你晚上會聽見哭聲麼?”
十二月中旬,有一天,晚上快11點,韋一笑出門運動時,問正要上床睡覺的說不得。
“什麼?哪有啊?”說不得一臉茫然,“不會是社區裡的流浪貓在叫吧。貓叫起來,有時候很像嬰兒哭的。”
“不是嬰兒哭。像那種哽住的抽泣。”
說不得繼續一臉茫然。
“就知道問你是白問。”
那天晚上,韋一笑不太高興。
有一個故事,他用漫畫畫了好幾年,還沒畫完,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完。
他只貼在他的blog裡,和一個漫畫論壇。blog裡除了畫,沒有其他內容。在論壇裡,他也並不會去灌水聊天。
他一般一個月更新一次,今天正好是這一天。
但是,正如寫手寫文的時候會卡文一樣,畫手也會卡住。沒靈感,畫出來的東西自己不滿意,不能更新。
他把上一周的草稿拿出來看了又看,最後還是把它們丟進了回收站。
正事做不下去,就摸魚殺時間。
他一邊聽音樂,一邊上網逛了一圈,刷了半小時視頻網站、半小時Square。時近淩晨1點,從電腦資料夾翻出前幾日給某家雜誌畫了一半的一幅插圖,繼續塗了幾筆。
冬天用電暖器,不用空調的壞處,就是室內冷熱不均。畫畫又對手指的靈活性要求高。他一般會在桌子上放一杯牛奶,功能之一是暖手。
牛奶早已冷透,杯子摸上去冰涼的。右手僵冷,畫出的線條逐漸更加硬瘦。又過了幾分鐘,他終於摘了耳機,站起身來去廚房熱牛奶。
通過廚房的窗,他看了一眼外面。漫漫長夜,究竟是無涯還是有涯呢?
這個時候,韋一笑又聽見了哭聲。
那種哽住抽泣的聲音,要靠近門,才隱約聽得見。嚶嚶的,在這樣的寒夜裡,如一瓣一瓣的殘花,零落墜入虛空中,轉瞬消散無蹤。
“還不如貓叫。”韋一笑端著牛奶站在門邊聽了片刻,拿了鑰匙來開門。
然而這是老房子了。一道木門、一道金属門。
老舊的門軸轉動時,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響,分外突兀。
門開,門外走廊一無所有,一層四戶人家,房門緊閉。樓上樓下,寂無人聲,簡直令人懷疑,剛才不過是幻聽。
韋一笑在走廊上來回走了兩遍,終於發現,樓梯欄杆邊,幾點濺落的水漬,把水泥地面印出點點深色。
4.
一大清早,韋一笑就被說不得拖了起來,他才躺下半個小時。
“幹什麼?”
說不得道:“今天早上我發現門根本沒反鎖,一扭把手,門就開了?你不是一向都會記得鎖門的嗎?”
韋一笑道:“1點多,我開門出去過,可能是忘了反鎖。有失竊嗎?”
說不得抓抓頭:“那倒好像沒有。”
韋一笑道:“我想你知道這個臥室的門在哪吧?”
“知道啊。”說不得道。
韋一笑白了他一眼,倒下翻個身埋頭再睡。
說不得本來還想拿點“謹慎小心平安”的話來念死他,但好奇心更重:“淩晨1點多,你出去幹什麼?”
不過韋一笑已經不理他了。
下午韋一笑3點才起床,飯後上網,打開熟悉的論壇,看到已經有人在問他的漫畫:“那位不都是今天淩晨更新的麼?怎麼到現在還沒有?”
“不知道什麼時候更新。”韋一笑就回了這麼一句。
可能會有人駡街。
傍晚說不得回來做飯,問:“我買了一隻鴨子,高壓鍋煮老鴨湯,加扁尖,你有沒有意見?”
韋一笑道:“飯菜都別做我的份,我三點半才吃的飯,半夜我煮麵條。”
說不得道:“燒菜的規模效益!我一個人一餐最多吃1/4只鴨子,可是我能煲一次湯只煮1/4只鴨子麼?”
韋一笑在紙上塗塗畫畫:“你其實應該去和鴨子商量。”
說不得:“你其實有個愛好是講冷笑話,對吧?”
10點半,說不得就去睡覺了。韋一笑下廚房,發現他果然又留了一碗湯。
冬天天冷,油脂都在表面凝成淡黃色,韋一笑舀了一勺半凝固的老鴨湯放進鍋裡,忽然想起什麼,放下湯勺。
他回到臥室,暴力拆了幾隻2B鉛筆,把筆芯拿出來,裝在保鮮袋裡錘碎成粉,再灌進門軸縫隙裡。石墨是可以當潤滑劑的,湊合。
也許只是太無聊了。
他來來回回地開合兩扇門,又加了更多的粉末。最後,那些煩人的吱呀聲消失了。
5.
那天晚上,韋一笑又沒有正經畫畫。打遊戲打到淩晨,然後他去熱牛奶的時候,又聽見了哭聲。
他儘量悄無聲息,打開門。
走廊的盡頭,樓梯欄杆邊,有一個小小的小孩子。
大冬天的,還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線衣,隔著懷裡的一隻絨毛玩具大蜘蛛,抱著欄杆坐在水泥地上,一雙小腿卻垂在欄杆之外。整張臉都埋在那髒兮兮的絨毛蜘蛛裡,哭聲斷斷續續。
韋一笑在門邊看了一會兒,跨出門去,放重腳步。
那孩子聽見了,回頭,小臉上滿是驚恐,淚水在眼框裡轉呀轉,下一秒又要奪眶而出了。
韋一笑從來就沒有和小孩子打交道的經驗,怎樣哄小孩,完全不知道,生怕Ta轉眼來個嚎啕大哭,呆站了片刻,蹲下身來,伸出手裡端著的牛奶,問道:“要喝嗎?”
淚光盈盈的大眼睛裡映著那杯牛奶,熱氣氤氳,純白而完滿的一杯,那孩子竟然就緩緩收了淚,用力點頭,那麼用力,半張臉又埋進絨毛蜘蛛裡去了。
杯子對那孩子來說,真是太大了,兩隻小手合著也不夠一圍,韋一笑托著杯底看那孩子喝牛奶,小孩子喝得又慢,這一喝就去了十分鐘。
好容易喝完,韋一笑收了杯子要走,然而一回頭,只看見那孩子唇邊還掛著牛奶沫,目光灼灼的,只管盯著自己,只好問:“還要?”
6.
“起來!”
說不得正睡得香甜,迷迷糊糊間被人拽下床,拉到客廳,好容易睜開眼,見是韋一笑,嘟囔道:“也不帶這麼報復人的啊!”眯著眼睛,轉身就往臥室走。
“你背後有只毛絨絨的巨蜘蛛。”韋一笑語氣平平地道。
這一句當時就把說不得徹底嚇醒了,原地轉了好幾個圈,膽顫心驚地伸手夠背後:“哪裡哪裡?”等看見客廳沙發上窩著一個懷抱一個毛絨大蜘蛛小孩的時候,也就同時看清了韋一笑的笑容。
“你!”這邊說不得罵他的話還沒出口,韋一笑道:“沒有一個字是假的呀。”
“……說不定哪天我夢遊,會拿刀把你剁了。”
“恭候。”
說不得狠狠白他一眼,氣就消了,看那孩子小臉髒得實在厲害,又是淚痕又是灰塵又是牛奶的,和小花貓相仿,忙去弄了盆溫水,柔聲道:“來,叔叔給你擦擦臉。”
那孩子乖乖地不動,洗出來也是張瓷白的臉,睫毛長長,像個洋娃娃。
“噫!是個挺好看的小丫頭。”
“你確定是丫頭?”
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是看不出男女的。那衣服也不是女孩兒常穿的紅色、大紅、嫩黃等色,倒是泛著灰的白。頭髮半長不短,又黃又疏,亂七八糟的。
說不得道:“也不好脫下衣服來看吧。就當是丫頭吧。這孩子才兩三歲吧,這大半夜的,你從哪兒撿回來這麼一個小孩?”
“我聽見她在門外哭。”
說不得看看那張小臉:“這……如果時間倒退幾百年,我們就可以編一個故事,說你是一隻狸花貓變的。”
韋一笑道:“你是不是古人的意淫小說看多了。說你在外面救過一隻狐狸、一隻貓,然後她就變成美女,來找你報恩,給你做飯、給你生孩子?”
說不得道:“我也沒有說貓來找我,是當老婆,不能當女兒嗎?唉,將來我有個女兒就好了,女兒多可愛。”
他彎下腰來問:“小丫頭,你住哪兒啊?”
“……”
“你叫什麼?”
“……”
說不得抬起頭來看韋一笑:“她不會是啞巴吧?別的孩子一歲多,就該會說話了。”
“你問我,我問誰?”韋一笑走到廚房去倒牛奶,出來看見那孩子眼睛直盯著自己手裡的杯子看,“我看她是餓了。”
“這好辦!牛奶也喝不飽。”說不得想了想,向韋一笑道:“跟你借點麵條。”反正老鴨湯是現成的。
一會兒,麵條就熟了,說不得找只小碗盛了些麵條出來:“來,叔叔喂。”
開始他還挺高興,因為這孩子雖然不說話,倒是聽話配合得很,可沒多久說不得就痛苦了,一邊用調羹的邊緣在碗裡把麵條切啊切,一邊嘟囔:“可以喂她米飯麼?”
韋一笑頭都不抬:“你自己看著辦。”
說不得:“……算了,麵條比米飯好消化,餵飯怕消化不了,還是喂麵條吧。”
喂完這一碗麵條,就快2點。說不得就覺得自己的手臂都快廢掉了,那孩子吃飽喝足,抱著大蜘蛛就躺在沙發上睡了。
說不得心疼了心疼自己的手臂,那孩子沒有脫鞋,他又心疼了心疼沙發。看安詳沉睡的小臉,他不禁感慨:“還真是不見外的小鬼啊!”
他問韋一笑:“喂,現在怎麼辦?”
韋一笑在廚房慢條斯理刷鍋:“什麼怎麼辦?”
“哪家父母丟了孩子不著急啊,不得趕快把她送回去嗎。”
“半夜跑出來,父母大約也不知道。這一層有四戶,你知道是哪家?半夜挨個去敲人家的門?明天再問吧。”
說不得真是熬不得夜。他半夜被韋一笑拽起來,先是被嚇了一跳,然後又是見著個可愛小孩,算是精神了一陣。一放鬆下來,立刻兩個眼皮打架。
他給那孩子脫了鞋,找了床毯子給蓋上,就跟韋一笑道:“你在這兒看著吧,我去睡覺了。”
那夜,韋一笑沒有再打遊戲,也沒在網上東遊西逛,重看了以前看過的一篇小說,在這安靜的夜裡,慢慢等待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