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錯過了什麼

（ 阿慧，下來顧店 ）這個命令式的口吻我聽了十幾年！幾乎佔滿了我所有的假日！從國小四年級聽到大學畢業，童年在顧柑仔店，青澀歲月在顧柑仔店，少年時期在顧柑仔店！讓我一度覺得自己的一生就只是顧柑仔店，哎！沒辦法，窮鄉僻壤的人家大都是這樣，但是我覺得很不甘心，柑仔店讓我錯過了每個成長階段的喜悅，剝奪了能夠跟同學朋友出去玩的每個機會，所以我逮到外出工作的機會後就不再回來了。

出社會工作時我就像是一隻被野放的家貓，總是在碰碰撞撞中學習生存，膽小也許是我最大的缺點！好不容易在前輩的教導下漸漸的帶出了家貓的野性，可惜我領悟的太晚，錯過了一直暗中喜歡我的人！職場翻滾讓我漸漸變得世故！有一天突然發現大家看我的眼神不一樣了，幾乎不想和我正對著眼，我也變得目空一切！主管一反常態的要我收斂而不是一直衝業績，她警告我再繼續下去將會迷失在金錢遊戲裡！眾叛親離可能是最壞的結果，離開吧，趁著還未為時已晚的時候離開吧，去任何妳想得到的地方尋回原來的自己。我不明白自己是哪裡錯了，難道我的成就不是妳們的驕傲嗎？為何要我離開！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說法從我口中說出後，一切再無轉圜餘地了，為達目的百法用盡的名聲，使我在相關行業中並不待見！封殺二字突然浮出腦海。

時間正在磨耗我的自信，逐漸注意起鄰居，不，不只是鄰居，甚至只是擦肩而過的人，我一直注意著大家看我的的眼神，哪怕只是在一旁說笑都會被我認為是在嘲笑我！所以每次出門都戴起了墨鏡，但潛意識裡卻不自覺的注意起所聽到的每個字，是否是在談論自己！最後變得更少出門，仗著自己豐厚的積蓄開始網購！用到的用不到的堆滿了客廳，一位餐點外送員送來餐點時，突然想向我借廁所，我二話不說就把門關上！卻在幾秒之後又打開門時他已離開，晚餐時來送餐的又是他！我苦笑著說全高雄就只有你一個外送員嗎？他看了屋內一眼說（ 如果我有像妳一樣有那麼多錢可以揮霍，我幹嘛還要做外送，看看妳這一屋子的東西，是領了遺產還是中樂透了？不要以為有錢了就開始敗家！）我哼一聲大力的把門關上幾秒後又把門打開，他 沒走了只是接著送餐到樓上，吃了幾天的泡麵終於又叫起了外送，特意點了有點距離的餐點，應該不會再遇到他了吧，沒想到來的還是他！我不屑的說以後只要是我的單可不可以別接，他的回答真是令我錯愕（ 可以啊，只要妳別叫外送，那我們相遇的機率自然會歸零，或者等妳把錢敗完了回南投，我們自然也不會再見到面，喔！那還是有可能會見到 ）你怎麼知道我來自南投，你調查我嗎！（ 妳真的不記得我嗎！也對啦，有錢了嘛自然什麼也不會記得，更別說我們這些窮鄰居了 ）你誰啊？什麼鄰居我不認識（ 不認識是正常的，怕人借錢嘛，如果我們交換，我也有可能說不認識妳 ）你到底在說什麼鬼東西，你到底是誰啊！（ 下次吧，運氣不好再見到面時再說了，我還得為生活打拼，妳呀有空就回去看看吧 ）。

吃完餐後按開了電視，卻沒有一個節目是好看的，基於作弄心理所以就點了飲料，來的人不是他，又點了一份，來的人依然不是他，不死心的連續點了好幾家，我就不信了你不接，除非你不再做外送，就在當桌上擺滿飲料之後我放棄了，一杯接著一杯被我倒進了洗滌檯！哎～我這是在幹嘛，站在窗邊看著路上來往的人車，有誰不為生活而忙碌，原本陰灰的天逐漸明朗，陽光從雲隙竄出映照在我的臉上，大概太久沒有曬太陽的關係吧，突來的強光讓我感到暈眩，多久了，我有多久沒有曬到太陽了？喔～自從被勸離到現在大概四個多月了，除了丟垃圾再無人見過我下樓，於是下樓走走吧，金獅湖，剛搬來時遇有不順就來這裡散心，自從工作上了軌道就不曾再來過，現在比起來變化還真大，駐足橋上看著湖景，故鄉的記憶也正慢慢甦醒，不自覺的唱起了小溪春深處~萬千碧柳蔭~不記來時路心託明月••••••，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我真的迷失在金錢遊戲了嗎！擤了一下鼻子看看正在湖邊偷釣的人們，看看趁著無雨的午后出來嬉戲的孩童們，還有推著輪椅的看護，想起家鄉的親人不知是否安好。

逛了一圈後天色漸暗，回了住處開門瞬間我都想罵自己了，我是得了失心瘋了嗎！為何買了這些東西？稍做整理又叫了晚餐後又突然覺得不安，不知送餐來的還會是他嗎？既不安卻又期待的心理真是讓人覺得好笑，電鈴響起那一刻我竟然用跑的去開門，見到面時我笑了突然開心的笑了，問他是否有常回南投（ 一個月回去一次兩次吧 ）那裡有什麼變化嗎？我想回去看看（ 妳不工作了嗎 ）我早早就被勸離了（ 哈！被炒魷魚就直接說嘛還勸離，看看這裡，沒工作了還買了一屋子東西 ）隨你怎麼說（ 什麼時候要走，還要再回來嗎 ）這幾天吧，趁錢還沒被我敗光前回去（ 這裡的房子是租的還是自己的 ）我自己的（ 賣嗎？）再看看吧，如果覺得不再回來就會賣掉（ 租給我怎樣 ）再說啦，如果我真的不再回來，別說是租啦，無償借你啦（ 真的 ）等我回去看看再決定了啦（ 我電話留給妳，要動身的時候麻煩通知一下，順便幫我帶樣東西 ）好吧。

睡前我把他的電話再看一遍，鄰居？任我怎麼想都想不出來什麼鄰居，偏偏他又說得信誓旦旦！

隔天一早按耐不住的打了電話給他，我今天就動身有什麼要帶的嗎？（ 好啊，妳開車嗎？）是啊（ 那太好了，我給妳這邊的住址麻煩妳過來載一下，因為東西有點大機車不好載 ）。

一切就緒上路了，按照他給我的住址開啟了導航，看著副駕駛座上的箱子跟後座的更大箱子，猜測著會是什麼東西，到了目的地的時候我呆了一下！原來是柑仔店！獨自在車裡苦笑了好久，下了車看著四周圍，我回來了，又回到曾經痛恨到想連夜逃離的地方！回到曾發誓要忘掉這裡一切的地方，哈哈哈哈哈，我這不是在打自己臉嗎！雖不願但還是走了進去，一位頭髮半白的婦人走了出來，是阿姨，還來不及打招呼就先挨了一巴掌！（ 妳還知道回來，怎樣，外面活不下去了嗎現在才回來，知道妳阿爸沒了嗎！妳不在的這十幾年妳家發生了多少事妳知道嗎！）照理說我應該要痛哭流涕的但我沒有，因為我在這重男輕女的國度裡失去了太多的東西，這裡的一切都是不公平的（ 不公平，好啊，妳告訴我什麼是公平，給妳吃給妳住，給妳讀書哪樣欠妳了，哪裡對妳不公平了妳說啊 ）我氣不過的吼了起來：自小開始就什麼都要做，把我綁在這裡二十幾年，除了柑仔店裡的東西，我什麼朋友都沒有，阿兄跟小弟就什麼也不用做，要吃什麼就馬上買給他們，想去哪裡玩禮拜日就帶他們去，啊我咧，一開口就被罵！我是撿來的嗎，為什麼我就什麼都不可以（ 女孩子家本來就要學持家，要不然長大怎麼嫁得出去 ）哈哈哈哈哈阿姨，這什麼年代了，妳是不是還要說女孩子不用讀那麼多書，反正早晚都要嫁出去的！（ 難到不是嗎，女孩子長大不用嫁人的嗎 ）哎！說不通我真的跟阿姨妳說不通，我阿娘呢？（ 身體不好你阿兄接去照顧了啦，既然妳有空回來就去看一下妳阿娘吧 ）免啦（ 免！話是妳說的喔，以後妳就別後悔 ）哎呦我也不知道阿兄住哪裡（ 要去我就帶妳去不要理由一大堆啦 ）。

跟阿姨一起看過阿娘後令我百感交集，那應該是阿茲海默症吧，基於小時後受到的待遇，心理掙扎了一下，阿娘兩個字終究還是叫了出來，阿兄也並沒有因為我十幾年來不回家而惡言相向，反而第一句話是這些年來過得好嗎，阿姨說我阿兄為了照顧阿娘，在辦完阿爹喪事之後就辭了工作，回來接續阿爹耕作農事！小弟受不了艱苦就離開了！也沒人知道他去哪了！阿兄現在住的地方是一個朋友的，以前是養豬的豬舍改建的，妳不知道妳家負債多少吧，哎～說來說去都怪妳阿爸啦，妳看妳阿兄為了顧妳阿娘，都不敢提結婚連原本的工作也沒了，這樣妳有感覺公平一點了嗎？）一時我的視線逐漸模糊起來，抽出面紙捂著臉啜泣，阿姨拍著我的肩膀又問了（ 這樣妳有感覺公平一點了嗎 ）我真的不知如何回答，擦乾眼淚後就上了車，載阿姨回到柑仔店時被阿姨拉進屋裡（ 妳還在怪妳阿娘小時侯沒照顧過妳，剛滿月就把妳丟給阿姨顧嗎，還是在怪妳阿姨管妳太嚴，都不讓妳出去外面玩，哎～要不是妳阿爸替人作保也不會這樣，每天都有人來討債，家裡能賣的都賣了就剩妳阿嬤留下來的柑仔店，是我堅持不能賣，後來的事妳應該多少知道了，妳阿爸被打斷腳不能工作了，就靠妳阿兄跟妳阿娘在做工，不是妳阿娘不要妳是怕妳受苦怕妳被壞人抓去抵債 ）本來我以為自己對這裡已經厭惡到沒有感情了，未曾想這裡發生了這麼多事，這裡發生的一切我都知道也跟我有關，只是潛意識裡自己不願承認而已，難怪我會深陷金錢遊戲裡，我害怕貧窮害怕會被抵債害怕到失去了自我，不擇手段成了我的武器！哈哈哈哈哈！原來一切我都知道，原來我都知道，長按著喇叭掩蓋自己痛苦的吶喊！阿姨用力的拍打著車窗，把我從痛苦的回憶中拉了回來，我一下車就抱著阿姨大哭一場，阿姨沒有說任何話只是輕輕拍著我的背，於是我對著阿姨說我想回來，阿姨點點頭說好啦回來好啦。

再次回到高雄，一個月內我賣掉了所有的東西包括房子，在金獅湖做了一次最後的巡禮，橋岸邊的垂柳似乎也在表達不捨而停止搖擺，也打了電話給外送員說抱歉了，房子無法租給你了，我要回南投，哪天你回鄉的時候定請你一餐，又回到曾令我迷失的公司，與提攜過我也是讓我離開而得到救贖的主任道別，從未有過的歸心似箭，一路奔馳未曾休息，再度回到了柑仔店，等待我的竟然是外送員！？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哈！你如何會在這裡？（ 妳忘了嗎，我說過是妳的鄰居啊 ）阿姨也走了出來要他別作弄我。阿姨，我想去看阿娘（ 好啊 ）於是阿姨要外送員顧店，他若有不甘的說去啦去啦，哈！問阿姨，他真的住這裡的嗎（ 嗯！啊妳忘記他是誰了嗎？齁！妳真的是，枉費妳們小學時感情那麼好，現在竟然忘了 ）哎！想不起真的想不起來了嘛（ 人家現在是做吃的還開了兩間店 ）不知不覺在談話間阿兄的家到了，閒談之後我拿出支票給阿兄，這是我所能夠為阿兄做的了希望阿兄不要推辭（ 妳怎麼有這麼多錢是哪來的 ）賣房子啦我把房子賣了（ 賣房子！啊妳以後要住哪裡？把錢給了阿兄妳以後要靠什麼生活 ）有啦我還有留一部份起來，再說我還有阿姨跟柑仔店啊（ 感謝妳啦是阿兄沒用連累到妳了，哎！也不知道阿弟跑去哪了，不知哪天我們才能夠再他團圓 ）跟阿娘聊了一會兒，也不知道阿娘是否記得我，阿姨也拉著阿娘的手不斷的說阿慧回來看妳了，記得阿慧嗎？記得否，住柑仔店的阿慧啊•••••）有時看著阿娘笑了有時又像在沉思，有時還會主動叫我有時還會問我是誰！阿姨也嘆氣說這才幾歲人就生這種病，說著說著就開始擦眼淚，阿兄見狀立刻擋在阿姨面前：（ 阿姨妳不要這樣哭，要是被阿娘看到萬一又想起什麼，又會哭個沒完了 ）我告訴阿兄說阿娘也該換我顧了，這幾年辛苦到阿兄你了，阿兄也該為將來打算了（ 哎！要打算什麼 ）阿姨也嗯的一聲說（ 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你去田裡的時後你阿娘是誰在顧的 ）看阿兄沉默不語想必他應該知道，阿姨對著阿兄說如果沒有想娶人家的話就別耽誤人家啦，下午她去女方家說看看，看人家女孩子還有沒有那個意思要在一起，阿兄還是不語，於是我附和著阿姨說，阿兄年紀也不小了，趁阿娘還在趕緊辦一辦，阿兄嘆了口氣說也不看人家同不同意，阿姨搶說會啦會同意啦。

在我跟阿姨把阿娘接來不久，阿兄也買了一間翻修過的房子說要接阿娘回去，我跟阿姨都不同意，這樣有哪個女孩敢嫁過來！阿兄終於鬆口了說是女朋友要求的！阿姨聽了也說好吧，人家有心要顧就給她顧啦，有需要幫忙的時候一定要回來說喔，阿兄也應了一聲說好。

柑仔店的生意老實說我並不看好，跟阿姨商量之後要改成超市，我問阿姨：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沒嫁人會不會後悔（ 命啦要後悔什麼 ）其實我心裡知道阿姨是為了照顧阿嬤，而阿兄運氣好了些遇到願意照顧阿娘的女子，而我呢？阿姨問我為什麼不交男朋友？我 我不知道，那時候我滿腦子都是錢，除了錢其他都不是真的（ 齁~妳實在是，妳看，拖到這個年紀了，在都市難到沒有認識半個嗎 ）我不想再讓阿姨說下去就說有啊，是我自己不要（ 為什麼不要，妳要是老了怎麼辦誰要照顧妳 ）我笑了笑說阿姨妳想太多了啦，我們還是計劃好超市再說啦（ 哎！妳們一個個都這樣，妳阿娘要是還清醒不知道有多煩惱 ）。

（ 啊柑仔店怎麼拆掉了不做了嗎 ）喔！是忘記名字的同學回來了，沒啦，生意不是很好要改超市啦（ 喔～也好啦，現在大家習慣都不一樣了，改了也好，只可惜了傳統記憶不見了！）哎！都什麼年代了誰在跟你傳統（ 喂！妳是受了什麼刺激了怎麼跟之前不一樣了 ）哈！你就不要挖苦我了啦，喂！聽說我們小學的時候是同班的喔（ 哇~看來妳受的刺激不小，我們同班了六年吔竟然不記得我，哎~也是啦，放了學要見妳只能來柑仔店，喂！妳真的不再回高雄了嗎？）不了啦，阿姨年紀也漸漸大了，我要跟她做伴啦（ 哎~大概真的是命啦，妳阿姨為了照顧阿嬤而沒嫁人，現在換妳來照顧她也不想嫁人，實在搞不懂妳們，人總是會老，到時請看護就好了啊幹嘛犧牲自己！好啦妳慢慢的忙啦，有什麼須要幫忙的就不用客氣，電話隨打隨到啦 ）。

超市改造後生意好轉到超乎預期，阿姨笑說早知道會這麼好，就應該早一點回來改一改，於是跟阿姨說我們請人吧，這個地方關我關了好幾年，妳也因為阿嬤而關了好幾年，難道妳後半輩子還要關在這裡嗎，我載妳來去四處走走，順便來去忘記名字的同學那裡吃免錢的，阿姨聽了直哈哈大笑：走，我們來去把他吃倒！哈哈哈哈哈，當笑聲落幕時我問了自己，現在的生活可滿意？我拉著阿姨的手說滿意我很滿意，阿姨直問我說：妳是在說什麼是滿意什麼啦，我仍笑著說不管什麼我都滿意啦。

自述作者 小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