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洗鍊的，永恆收藏：《毛姆短篇小說選集》讀後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是一個偉大的小說家，而且是經得起時間洗鍊與群眾品味測試的普羅型小說家。當然，也許二十世紀出生的作家或文青們會對他比較熟悉，或狂熱，如張愛玲，如喬治．歐威爾。好吧，我們也必須承認年輕少年少女聽到這名字時一臉狐疑一頭霧水只差沒問：誰？

毛姆是個人性大師，醫生出身的他，對人性總有一種獨到又深刻的見解，若是對他大部頭的長篇小說望之卻步，或許可以讀一讀好讀出版的《毛姆短篇小說選集》，相信就會被他小說中蘊含的豐富人性觀、曲折情節與小說技法所吸引，能有更多耐心去讀他的長篇小說。

一、毛姆小說特色之一：重要人物先交代

毛姆的小說，堪稱二十世紀小說的典型與教本；即使他沒有像佛斯特那樣寫出《小說面面觀》之類的理論作品，但從他的小說也能提取出最基本的小說技法與觀念－－當然，我不敢說現當代小說家會認同這樣的「技巧」或形式，而且毛姆小說寫法在當時就算相當新鮮、吸引人，但對現在看過太多充滿迂迴轉折情節的讀者來說，可能會覺得還好，甚至在讀到一半時就猜出結局－－讓初踏入小說家之路的人至少有種可以遵循的練習基準。

毛姆的小說有一個十九、二十世紀小說的基本典型，那就是會詳細介紹出場人物，尤其是主角；其他人或敘述者的介紹未必詳盡，但也可能觸及一二。這其實就是我們現在所謂的「人設」。

不過，就像我們會批評布袋戲和漫畫的人設會在過程中逐漸偏離原樣，或是莫名其妙大改變，毛姆的人設不僅很一致，改變也必然會交代理由，甚至會貫穿整篇小說，成為推動情節的力量。或是在最後讓人訝異的關鍵。

比如說，毛姆在〈雨〉這篇小說中，是這樣描述戴維森太太：

戴維森太太走過來，站在他身旁。她一身黑衣，脖子上戴著一條金鍊子，鍊墜是個小小的十字架。她是個瘦小的女人，缺乏光澤的棕髮被精心梳理過，不太顯眼的夾鼻眼鏡後方有對鼓突的藍眼睛，臉型很長，有點像綿羊，倒不給人蠢笨的印象，反而極為機敏警戒，動作也疾如禽鳥。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聲音，是種高亢的金屬聲，毫無抑揚頓挫，聽起來非常單調，氣動鑽子似的噪音毫不留情刺激著神經，教人心煩。（頁12）

一個乏善可陳，而且囉嗦的女人形象就此浮現，也為她後面一直干涉麥克法爾醫生夫妻所做的事、對其他人批評埋下伏筆；同時，這裡刻意點出戴維森太太的聲音是會刺激人神經的金屬聲，也與故事中的妓女湯普森小姐的留聲機、歡笑聲形成對比。至於內容詳情，此處不爆雷，歡迎大家親自一覽書中有趣的情節。

然而，有時候毛姆所描述的人物性格，是為了讓讀者如你我在讀到最後一頁時，驚訝悚然，彷彿被一個擅長騙術的大師狠狠打了一巴掌一樣。比如說，〈朋友有難〉中，對愛德華．海德．伯頓這個人是這麼說的：

伯頓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就是溫厚－－平和的藍眼睛裡，有種令人非常舒服的特質；聲音很溫柔，幾乎很難想像有什麼事能讓他動怒；笑容也十分親切和藹。這樣一個人之所以吸引你，是因為可以感覺到他內心對朋友的那份真誠。他很有魅力，但絕不做作令人生厭......我發現他之所以讓人喜歡，有個原因是，他看起來如此瘦小脆弱，能激起人的保護慾，你會覺得，他簡直連傷害一隻蒼蠅都下不了手。（頁85-86）

喔，但善良的伯頓先生僅憑一席話，就讓一個人自尋死路，還覺得沒什麼。想知道為什麼，歡迎展書一探究竟。

二、對時代的反思與諷刺：小說中的女權、宗教批判

第二個我覺得可以進一步指出的－－其實毛姆對景物的描寫生動、情節明快，因此他的小說很適合改編成視覺導向的電影或影集，但這裡就容我如蘸水筆般匆匆點過，略而不提－－是毛姆的小說一向會折映時代，並帶著自己的觀點去批判當時的種種文化現象，並嘗試提舉出一種他認為美好的價值取向。

如〈雨〉對宗教人士表裡不一、種族與信仰歧視的鄙夷，〈教堂司事〉同樣諷刺牧師或仕紳在意枝微末節（識字與否）而完全忽視一個人的能力；〈午餐〉則以幽默的方式，揭露虛偽的擁腫假象（典型的食言而肥）；〈承諾〉的伊莉莎白．佛蒙特、〈無價之寶〉的普麗查、〈人性的因素〉中的貝蒂，都是不依附男性，獨立且自信、幹練又自由的新女性，讓與她們同行並肩的男性顯得愚蠢、可笑、荒謬。這些露骨的批判在現今看來可能沒什麼，但對當時的人來說，可是很容易挑起教徒與宗教組織的不滿（好比同婚在宗教團體眼中就是根巨大的刺），也是很時尚的東西（女權），很奧黛麗赫本。

最後，毛姆還會在小說中寄託喟嘆，對美的本質、對生命之意義的喟嘆，在資本主義、文明霸權和強勢審美（歐美塑造的美好的象徵）的大力傳播下，世界開始變得同質化、單調（今日又何嘗不是如此），但這樣真的是最好的、最有價值的嗎？好人與壞人，真的是一種可以截然二分的概念嗎？這些，也是《月亮與六便士》的核心命題。

那毛姆欣賞的是哪種生活方式呢？其實毛姆不做斷言，他展示，例如在〈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中，藉由愛德華之口說出的這種「非典型」美好生活：

我會在我的珊瑚島上建造自己的房子，我會住在那兒，照看我的椰子樹，用他們已經用了無數年的老方法把椰肉從椰殼裡挖出來，我會在花園裡種各式各樣的東西，還會去海裡抓魚。有太多事情夠我忙了，絕對不會覺得無聊。我有書，有愛娃，還有孩子，我希望會有。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會有一整片千變萬化的海洋和天空，黎明的清新，日落的絢爛，還有黑夜的深厚壯麗。我會在不久之前還是一片荒野的地方闢出一個花園，我會創造出一些東西來。等到歲月不知不覺地流逝，我成了個老人，我希望自己回顧這一生，會覺得快樂、單純而寧靜。即使只是在自己小小的天地裡，生活也始終與美相伴。我這樣就滿足了，你覺得懂得知足是如此微不足道嗎？我們都知道，如果一個人贏得了全世界卻失去自己的靈魂，終歸無益。而我如今已經贏回了自己的靈魂。（頁306）

這樣的生活，你嚮往嗎？

【書籍資訊】

著者：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譯者：王聖棻、魏琬琪

書名：毛姆短篇小說選集

出版社：好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