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著橙色夏日穿梭在彩色城堡間,孩子們的世界是無限延伸的快樂,即使眼前的現實不過是包裹在紫色糖衣下的泡沫,他們仍堅定的朝著夢幻國度奔逐。
佛羅里達——是迪士尼,是沼澤、鱷魚,也是逃不出的現實。包裝在五彩繽紛的建築下的是無力的掙扎,坐落在樂園邊緣外的摩鐵社區,有著高飽和度的紫、黃、綠色,用「未來之家」、「夢幻城堡」等名字呼應迪士尼美好、充滿希望的意境,而鮮艷的色彩和名稱卻體現出現實生活的諷刺,因為住在這裡的都是活在貧窮線上的社會邊緣戶。「未來之家」— 卻沒有人對未來抱有期望,只求能繳出房租,讓晚上能有個棲身之處;「夢幻城堡」— 實則是這些人想逃脫卻只能滯留之地。
Sean Baker 和迪士尼借了 "Florida Project" 這個名字。「佛州計畫」是在60年代,迪士尼買下一片便宜沼澤地的收購案—今天已經成為象徵夢想和快樂國度的迪士尼樂園。編劇掌握佛羅里達與迪士尼的連結,在片中大量帶入現實與樂園的對比,除了摩鐵名稱的巧思,另外有段劇情是一對新婚夫妻準備前往迪士尼度蜜月,卻意外來到主角夢妮居住的「奇幻城堡」,發現後女子極度排斥住在那裡;諷刺的是,這些困在夢幻城堡的人就算想逃也逃不了。明明就在不遠處,距離幾公里外是重金打造出的夢想,這些住戶居住的城堡卻是其他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電影裡由威廉達佛飾演的旅店的經理巴比,為了努力維護摩鐵的秩序扮黑臉,一邊默默收拾住客的爛攤子、保護住戶的安全和權益。儘管旅店禁止住客長期居留,巴比沒有狠心驅逐這些人,因為他知道這裡已經是他們唯一能安身的地方 — 若以這個角度出發,那些廉價旅店是否也是種城堡?一群坐落在經濟荒漠的「城堡」和乘載夢想與美好的童話城堡;「城堡」作為象徵的映照體現出的社會悲歌,是導演藏在鮮豔塗料下,一則沉重的訊息。貧窮對那些邊緣戶而言就是一種城堡,那些無法獲得補助只能在貧窮線討生活的人,被現實拘禁在這些漆上繽紛塗料的城堡,沒有夢想和金錢的滋潤,城堡不過就是圖有外表的監獄。
The Florida Project 的主角們寄居於名為「夢想」的陰影裡--在經濟困境的夾縫裡生存之時,一邊尋找虛幻世界中的奇妙和確幸。
生活在貧困中的掙扎為電影奠基悲傷的調性,而本片在夢妮和那幾個孩子筆下,使充滿活力的樂觀主義豐富了黑白乏味的日子。飽和強烈的色彩衝破黯淡的現實條件,城堡在成人世界裡是經濟窘境,在孩子眼裡卻是任他們嬉戲與探索的樂園。
人們習慣將兒童的世界注入繽紛的色彩,本片將此一印象轉化為電影的視覺概念,透過孩子的視角,也就是最單純的視窗,有效的使具年齡差距的觀影者與角色互動、產生同理,引領觀影者進入他們彩色的世界。對外人而言,若從旁直視他們的生活,是艱辛又無趣的,但是透過夢妮的視角,我們看到的是彩色的童年、充滿歡笑嘻鬧的樂園—和我們沒有不同。在 Sean Baker 欲透過本片帶出美國 "hidden poverty" 的同時,他並未直白的點出問題,而是透過夢妮繽紛的日常讓觀影者覺察覺電影沈悶的底色,從他們眼中的光亮發現鏡頭外的陰影;另外,為了讓觀影者沈浸故事,導演和攝影指導Alexis Zabé 將多數鏡頭維持在兒童視線範圍,導致大人在許多鏡頭只有下半身或以仰視角度出現,如此的攝影方式強調了這個屬於「孩子」的電影,也讓觀影影者重憶曾經從兒童視角看出去的世界--我們曾經也覺得世界是偌大又充滿可能的。
鏡頭角度的切換亦呈現了角色並置後的相對性:夢妮目睹母親的掙扎和大人們的脆弱,卻無法理解;而海莉想為夢妮當一個好母親,卻看不到自己對夢妮的傷害。觀影者從兩者視角推敲帷幕後的事實,例如電影重複呈現夢妮在洗澡的畫面,卻未解釋為何海莉不在一旁,直到觀影者自己從劇情細節拼湊出事情原貌。導演讓觀影者帶入夢妮一角,試圖讓觀眾理解她的角度,同時因為擁有第三者視角,觀影者能看見海莉想努力生活卻走錯方向的嘗試。
"Mothers like Halley are really just kids like Moonee. And Moonee is nothing but innocent."
海莉也許是個失敗的母親—沒有尋求正當的工作機會、餐食仰賴免費麵包供給、未盡到管教夢妮的責任—但在失職的另一面,是她為了夢妮的基本生活努力的痕跡;海莉不曾因生活中的不順遂指責夢妮、在金錢許可時會帶夢妮買小女生喜歡的飾品、甚至帶著夢妮一起慶祝珍西的生日,只不過海莉付出的方式無法給予夢妮一個完好的成長經歷。
海莉就像個沒長大的大人,在母女角色的鏡像映射裡,海莉對夢妮而言,比母親更像孩子生活中的玩伴。雖然電影未向觀影者交代海莉的過去,從她的行為亦能知悉該角色或許也有一段遺失的童年。在破碎家庭裡成長的海莉,沒有得到她值得的照顧,缺乏關心的童年製造出的內心空洞伴隨她長大,遺憾導致成人階段的海莉依舊活得像個孩子。她在成為母親的瞬間就被社會賦予為人母的責任,但海莉對母職的想像是模糊不清的,因為自己也未曾擁有過;責任的枷鎖和成熟的偽裝,是作為母親為了保護自己和夢妮而產生的防禦和戒備,亦解釋海莉面對外人阻礙時產生的激進語氣、攻擊性言語。海莉隱藏內心的不安全感和脆弱,為了保護夢妮變得強硬,因為她們已經沒有東西能再失去了。
「人都是環境的產物」
從夢妮獨自洗澡、和珍西在走廊目睹母親和兒童保護局爭執,到史考特在一旁看著海莉對Ashley 施暴,種種駭人的鏡頭都發生在孩子的凝視下;小孩和大人其實是彼此的倒影,夢妮看著母親一點點複製她的所為—罵髒話、比中指、頂嘴、吐口水—那些貌似沒有涵養的行為是循環概念的具象化。其中,海莉和夢妮一起拍比基尼照、在其他摩鐵發脾氣、到旅館騙早餐吃等劇情亦傳達出階級複製的意涵 — 當夢妮正常化這些行為後,她又會成為什麼樣的大人?海莉的所為隨著兒童保護局的介入,讓她被迫和夢妮分開,這是他們母女倆第一次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夢妮被送往領養家庭除了是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新開始;也許離開海莉的夢妮能得到更完善的照顧,卻也暗藏另一個循環的開始,沒有母親陪伴的童年也許會讓夢妮最終走向失調的成年,變成下一個海莉。
"I can always tell when adults are about to cry."
《歡迎光臨奇幻城堡》有大量孩子的鏡頭,但他們和一般孩子不太一樣,好像沒那麼單純—向遊客收小費、吐口水、燒房子、罵髒話—他們脫序的舉止看似是叛逆的表徵,實質上卻是成長環境的反映;穿梭在摩鐵和小鎮的街巷,廢棄老屋和雜草樹叢成了他們探索玩耍的秘密基地—這些就足以讓他們滿懷期待的開啟每一天,用好奇心征服一趟趟冒險旅途。
城堡是孩子們的樂園,唯有大人在面對生活困窘的折磨—但真的是如此嗎?又或者是這些孩子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去期盼或想像有天也能去真正的城堡、去真正的迪士尼呢?
導演 Sean Baker 提到自己在構想腳本時深受 The Little Rascal 的啟發;The Little Rascal 是播出於1994年的電視劇,描述一群孩子生活在經濟大蕭條下的日常與冒險;而這齣電視劇意不在記錄經濟衰退時的悲戚,而是帶觀眾看見這些孩子在面對困境時的樂觀,重點是書寫孩提時代的快樂和趣味。Sean Baker 將這樣的敘事手法應用到 The Florida Project 中,從夢妮視角看出去的世界,隨著故事展開漸漸看見沉痛的底蘊。觀影者可以從這些痛苦的日常瞥見迪士尼的夢幻魔法,從母親的哀戚看見孩子純真的笑容,對稱的電影語言應用在海莉與夢妮母女關係間;夢妮對成人的經濟折磨的不解,與海莉對自己之於夢妮的身教影響的忽視,營造出電影表面上的和諧感—表層互襯之下產生的對比,也是本片透過彩色的童年濾鏡間接闡述社會問題的相同手法。
以孩子的視角出發,看出去的世界都是彩色的:破舊的旅店是暢玩的樂園,就算再痛苦也總能從很小的事情裡找到樂趣,那個拮据生活裡無限度的樂觀主義,是真的天真無知嗎?我認為夢妮和那些孩子並不是不知道成人世界的掙扎,而是即使目睹一切,作為小孩的他們也無能為力,和朋友探險、玩耍是一種逃離現實的路徑;我也喜歡導演選擇讓夢妮保有童年美好的劇情編排,因為孩子不應該負荷成人世界的壓力,能擁抱無後顧之憂的快樂何其幸運。
"Do you know why this is my favorite tree?" "‘Cause it’s tipped over, and it’s still growing."
夢妮和珍西就像那顆倒下卻持續茁壯的樹 — 沒有豐富的資源或健全的成長背景,既不是挺拔的樹,也沒有足夠的水能澆灌樹根,但這些條件不會阻擋他們探索世界的勇敢。
再見之後,夢妮和珍西真的逃到迪士尼了嗎?或者那又是一個夢妮腦海中的探險、另個支撐她完成下趟冒險的幻想?
迪士尼象徵「解脫」(escapism),一個能讓人保有夢想的避風港,那裡的魔法源自於對童年的羈絆 — 彷彿在迪士尼,大人也能重拾稚氣的純真。迪士尼電影和卡通讓我們從小相信,事情總能熬過苦頭並迎來美好的結局;然而,《歡迎光臨奇幻城堡》運用迪士尼的夢幻泡沫輝映出成長的難題與低收入戶的困境,無論人們多努力抓牢童年魔法、住在彼得潘「永不長大」的幻想裡,時間只會繼續運行,直到冒險闖蕩被賺錢糊口取代,曾經想探索世界的理想被擺在眼前的現實生活蛀蝕。
要怎麼定義這些孩子幸不幸福?他們只是想要去一個能兌現夢想的地方、一個能真正快樂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