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珮綾:橫渡二十年,一本用兩種語言寫過的詩集——詹冰的《綠血球》與它的漂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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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冰《綠血球》圖書。(藏品/杜潘芳格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詹冰《綠血球》圖書。(藏品/杜潘芳格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一個時代自有屬於它的詩】

這是一種「臺灣限定」的情境:一名生於大正10年(1921年)的知識分子,在殖民地時代受日文教育,並且來到「內地」留學。一邊求學、一邊投稿的過程中,新詩竟然被日本作家大力稱讚,登上日本文壇。一瞬間,彷彿得到了某種「平起平坐」的榮譽。昭和19年(1944年)臺灣全島進入戰爭狀態,他搭乘慶運丸號渡海匆促返臺。不久之後,家鄉這一頭不再能用日語了。民國53年(1964年),他的詩終於以第二種「國語」重新在臺灣文壇復出。

1960年代,新政權來到臺灣島二十年(歷史上的「解嚴」則要等到下個二十年才會到來)時逢春季,幾名中年文青約在苗栗進行了一場聚會。他們口中熱切討論的不只是家庭或職涯,更是思考如何讓彼此的文學能夠結盟。既是詩的結合,也是本省人們結合。

彼時,對臺灣文學有深度耕耘的吳瀛濤,曾經對著的詩人陳千武、趙天儀、白萩說道:「現在《台灣文藝》要出刊了,值得慶賀。可是我們還需要一本純詩刊。沒有臺灣人自己的詩刊,怎能建立獨特而完整的臺灣文藝?文藝不能沒有詩」。那是1964年。同年六月,一本名為《笠》的詩刊正式上路。

那年參與這場聚會的文人有:白萩、陳千武、杜國清、趙天儀、林亨泰、王羨陽、詹冰、錦連、吳瀛濤、黃荷生、古貝、薛柏谷。地點舉辦在詹冰的老家苗栗縣卓蘭鎮。穿過一樓的店面藥局,二樓便是客廳。在這裡,林亨泰向眾人提議:我們就以「笠」作為我們的本社名吧。

嚴格說來,當「笠」作為一個有意識的文學集結時,也已經不算是最早的起點了,隱隱有些共同的軌跡已經走過。座談中,他們自然也談論了許多早年的文學活動,以及那些在「光復」後的短暫時日。林亨泰、陳千武、詹冰等出生於1920年代的詩人,都曾經在日治時期就開始文學創作:戰後在《橋》副刊或《中華日報》日文欄發表詩作,或曾參與小型同人「銀鈴會」的文學結社,直到一切的文學活動被迫中止,舊有的文學語言被迫中止。暫停,結束,然後重來。

這本以雙月刊發行的《笠》詩刊在「本社啟事」上宣告:「⋯⋯過往那些中國古典,甚至是五四時期,都已經不再是最重要的座標了,因為我們已經有了完全不同的詩。」但作為「我們」的想像共同體,一個尷尬的伏流又會在此顯現——那麼,日治時期的日文詩,和國民政府年代的中文詩也歸類在同一個「我們」嗎?創刊號的《笠》並沒有直面論及這件事,只語帶曖昧地表示,這時代已不知不覺中形成了一種隔閡現象。但無論如何,「⋯⋯這個世代終於有了屬於這個世代的詩,這是比任何事情都更值得慶賀的,這是不必再說明的吧。」歷史感這件事之所以重要,在於它也是一種為時代定錨的極佳方式。草創初期,笠詩社便開闢了三個屬性不同的專欄:詩人專欄「笠下影」、歷史專欄「詩史資料」,以及能夠互相討論作品的專欄「作品合評」三者。

 

翻開創刊號的次頁,第一首是詹冰的代表作〈五月〉。

 

【時代的詩,詩的時差】

若提及「笠詩社」元老級人物,或許容易使人聯想到的會是積極參與詩壇,進行各種翻譯與論述的陳千武、林亨泰、趙天儀、李敏勇,較少會聯想到詹冰。不過作為一名詩人,詹冰建立出來的「人設」其實頗具有鮮明的色彩:知性、計算、藥學詩人、圖像詩。他曾以一種饒富趣味的方式如此描述自己的詩觀:「詩人如小鳥任憑自然流露情緒來歌唱的時代已過去,現代的詩人應將情緒予以解體分析後再以新的型態構成詩⋯⋯」這種指認方式,無疑也受到戰前日本詩壇的影響。除了早期較前衛的現代主義風格,詹冰晚年也開始留下大量兒童詩,並開始推廣一種由日文「俳句」演化而來的「十字詩」文體。

談論1964年的〈五月〉之前,我們得先將時間的尺度拉得更早。

二十歲出頭。若是稍微對文學胸懷一點火花的文藝青年,大概都多少會經歷過一點這樣的情緒:「當時同學已在報紙、雜誌發表了詩,使我覺得非常敬佩和羨慕⋯⋯」以上,是當時正在臺中第一中學校就讀的詩人詹冰所寫下的回憶錄。他口中這名同屆「同學」則是校園的風雲人物陳千武。儘管戰後在同一個詩社陣地,但際遇可說是大為不同。中學校五年級時,陳千武發起「反對改姓氏」來抵抗皇民化政策,而詹冰卻是開始進行和歌與俳句的投稿;1943年陳千武被徵招為「志願兵」而前往東南亞直面戰火,同年詹冰則是應家人要求「從醫」而報考了明治藥學專門學校,負笈東京留學。

在戰事徹底席捲一切之前,詹冰(可謂幸運地)在東京廣泛汲取了各種領域的知識——無論是本科藥學,也接觸到文學、美術、心理學、戲曲等各種領域。其中,日本詩壇正在流行「詩精神」運動思潮,意即推廣以「知性」來寫作。這種氛圍深刻影響了詹冰。同一年,他也開始正式發表新詩創作。不過,儘管對於所謂「知性」之概念有高度共鳴,詹冰第一首日文詩〈五月〉毋寧還更是一種抒情於自然的行文:某一日,詹冰往教室外的窗戶一看,滿片中庭的樹木正在隨風擺動。這幅充滿生機的自然景象,給予了他這般靈感:


五月(1943發表)             五月(1964發表)

 

五月。                  五月,

透明な血管の中を、            透明的血管中,

緑いろの血球が泳いでる。         綠血球在游泳著——。

五月はそんな生物だ。           五月就是這樣的生物。

 

五月は裸体で歩む。            五月是以裸體步行。

丘に、産毛で呼吸する。          在丘陵,以金毛呼吸。

野に、光で歌ふ。             在原野,以銀光歌唱。

そして、五月は眠らずに歩み続ける。    然而,五月不眠不休地繼續向前行。


某方面來說,它其實是一首由臺灣人凝視著日本地景,並且以日文寫下的一首詩。但無論如何,它仍然是一首相當生動、洗鍊,讀來十分流暢的新詩。這首詩在日本頗受好評,曾受到知名評論家堀口大學評選為「推薦」,刊登在日本的綜合性詩誌《若草》上,受到極大鼓勵的詹冰自然也相當重視這首詩。戰後,詹冰返臺時曾參與「銀鈴會」這個小型文學組織,並於1948年將〈五月〉一詩以日文刊出。當時筆名「綠炎」的詹冰在此結識了不少同好,其中也包含日後共同創辦《笠》的「亨人」林亨泰。

不過,當時的他們很快迎來了休止符,各自得要去面對語言轉換、時代重組的困境。

  

【透明的血管開始游泳】

然後,再次從前面那句話繼續開始——「翻開創刊號的次頁,第一首是詹冰的代表作〈五月〉……」笠詩社的創立,某方面也是隱隱見證了這群跨語世代詩人的回返。他們以各自不同路徑學習中文,除了嘗試了新寫作,也將舊作藉由翻譯而重新回到文壇。隔年,詹冰出版了自譯成中文的詩集《綠血球》(1965)。這是詹冰的第一本正式詩集,不過多半的詩作都寫於1940年代,原文自然是日文。從這個面向來看,可以說,這是一本充滿時差的詩集。陳千武在推薦序裡這麼描述詹冰的詩:

因歷史的齒輪改裝,一切的一切都變了。綠血球一直被壓在黝黑的書櫥裡,和作者屏息著不可言喻的苦悶。最近一、兩年間才由作者翻譯成中文,以新的姿態推出文化沙漠的平原浴陽光,伸張透明的血管開始游泳⋯⋯當然這種新的姿態有些失去了原文的味道⋯⋯

放在《綠血球》首篇的〈五月〉尚屬更改幅度不大的詩作,但整體而言,改寫過程中確實減弱了原先的語言密度與流暢性。不過這似乎也無可厚非。在跨語的過程中,詹冰學習中文的方式與鍾肇政有些類似——藉由擔任教職的高密度接觸——在國小一方面擔任理化老師,一方面也拚命學習中文。                    

語言是混雜且複合的,時代如是,人亦是。值得一提的是:1960年代的詹冰,除了在臺灣發表中文創作之外,也沒有完全捨棄掉日語。他甚至在1968年跨海參與了一個名為「詩淵」的日本文學團體,持續與日本詩人交流、刊登日文詩。翻開由「詩淵」所出版的成員詩選《詩淵詩集》(1969.07)、專刊《詩淵》第五号(1969.12)中,都能看到詹冰的詩作收錄其中,而刊登於《詩淵》第五号的〈初老の日〉而後也經過詹冰本人的翻譯、改寫,成為收錄在第二本詩集《實驗室》中的〈半百之年〉。這樣的多向度發表,逐漸也形成了一種詩歌的泅泳。

《詩淵》期刊5號,內有詹冰詩作。(藏品/吳瀛濤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詩淵》期刊5號,內有詹冰詩作。(藏品/吳瀛濤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季節倒轉一輪,時代還會繼續向前走,文學其實並沒有在詹冰的任何創作階段中真正停歇。在漫長而幾乎難以細細窺見的日子裡,那顆綠血球始終都在那裡游著,不分晝夜地代謝、更新、再生。



★ 作家小傳

詹冰(1921-2004),苗栗卓蘭人,曾就讀臺中一中(臺中州立臺中第一中學校),並於1942年赴日就讀東京明治藥專,取得藥師資格後返臺,為少數在戰前於日本發表詩作的詩人,在文學系譜上為「跨越語言的一代」的詩人,笠詩社創辦人之一。創作文類包含詩、小說、劇本,著有詩集《綠血球》、《實驗室》、《詹冰詩選集》等,亦留下許多兒童詩創作。

★ 團員介紹

呂珮綾,1997年生,臺北教育大學臺文所畢業。曾獲中興湖文學獎、葉紅女性詩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新詩組首獎等,作品散見副刊雜誌。詩集《破綻》創作計畫獲國藝會補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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