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功課〔第十課〕感受力——心靈土壤
腦海中的樂隊
大約在10年以前，甚至更早，在公共電視台看了一個節目，裡面出現了一個音樂指揮家。在節目影片中有一段，是這名指揮家在翻閱一本厚厚的交響樂譜，隨後出現了他自己的旁白，大意是說當他看著樂譜的時候，他的腦海中會自動地出現各種樂器的聲音——它們依照樂譜裡的順序自動出現，開始交互起落、有強有弱，最後共同演奏完一整首的交響樂曲——當然，整個過程發生在他的腦海裏。
這段影片，不僅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帶來了一個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一個看似很愚昧的問題：
為什麼我可以感受到音樂的美？
疑惑
是的，為什麼我可以感受到音樂的美？
廢話，我又不是聾子，為什麼不能感受到音樂的美——我這麼反駁我自己！
我的意思是說，我試著解釋，以那個音樂指揮家當作例子來做說明，以表達我真正的疑惑：
1. 他有絕對音感，而我是個音癡，我分不出Do、Re、Mi、Fa、So；
2. 他可以在腦海中出現一個自動演奏的樂團，而我沒有這種能力。
你看，我們兩個人之間有巨大的差異！
然後呢？
然後……。
我苦笑，那時候的我也說不清楚我真正想表達的是甚麼。
不過，這個問題帶著它自己的力量悄悄穿越了時間，讓我回想起我更年輕的時候，所經歷過的一種內在經歷——而它們，和歌手鳳飛飛小姐演唱的《追夢人》，以及齊豫小姐演唱的《歡顏》這兩首歌曲，有直接的關係。
《追夢人》
大約是在30歲出頭的時候，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耳邊傳來《追夢人》這首歌曲——這首歌誕生並流行在我唸大學的時候，在後來無數個尋常的日子裡，偶爾還是會在廣播節目、電影配樂，或在某種場合中，再度聽見它的旋律……。
好聽嗎？當然，對我個人來說，確實非常好聽。縱然我是個音癡，我也覺得這首歌曲的旋律和歌聲非常動聽。可是，那一天，當我再度聽見這首歌曲的時候，以前從未發生過、也無法預料的事情發生了：
我發現自己被捲入了某種特別的經歷，
內心充滿了無法言喻的
激情、澎湃、勇氣、溫暖，還有一股如仰望般的無限希望……。
最終，這首曲子結束了，日子回復到日復一日的尋常，但那種獨特的內在經歷，卻深深地留在了我的心裡，無法忘懷。
《歡顏》
許多年之後，有一天，我打開家裡的廣播電台，窩在沙發看著閒書。耳邊裡傳來一連串的流行歌曲、廣告台詞與主持人的叨叨絮絮之後，一首非常熟悉的旋律闖進了我的耳朵，帶著一股異常而非凡的力量，硬生生把我的注意力從書本上吸引過去……。
我聽出來了，那首歌叫做《歡顏》，由歌手齊豫小姐所演唱、從我小學時代就開始廣為流傳的經典歌曲。接下來，毫無預期的，我發現自己再一次被捲入了那種獨特的內在經歷。這一次，我感受到：
內心鼓盪如狂風蓄發
充滿著也交織著無法以語言表達的
吶喊、希望、激情、仰望，以及，無窮無盡而深刻的愛……。
最終，這首曲子也消散在空氣中，那彷如無窮無盡的歌聲和旋律卻好似在我的腦海裡生了根，反反覆覆不斷地回響著……。
內在經歷
很難描繪那種內在經歷，或許，可以勉強地解釋說音樂和歌聲的交織起落、旋律的潮起潮落，在我內心深處形成了某種滔天巨浪，把我席捲而去——那力量是如此巨大澎湃，衝擊著、拍打著我內在的心靈海岸，激起一道道激昂、廣闊、超越文字筆墨所能形容的情感或情緒，如無數個浪濤……。
蘇東坡
或許，大詞人蘇東坡的千古名句，更能夠清楚地表達我的含意：
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
是的，總體而言，那兩首曲子在我內心帶來的就是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那經驗對我是如此獨特、驚奇、不可思議，以至於每隔一段時日，我就會把這兩首歌曲找出來，反反覆覆地再次聆聽，然後，再一次感受自己內心的驚濤裂岸、激情澎湃......。
落日與上帝
有人說：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或許就是因為那個指揮家的故事，和我自己的疑惑，以及《追夢人》和《歡顏》這兩首歌曲引發的獨特經歷，讓老天爺給了我答案的線索，那線索來自於一則簡短的故事：
一名印地安人的酋長，和一名白人領導，並肩走在一處廣闊的平原上。夕陽西下，遠遠的前方出現了一顆大大的紅色落日，天際一片壯闊。印地安酋長和那名白人領導都被眼前瑰麗的景象所震懾，一時無語。
「看，」最後，白人領導打破沉默，說：「真不可思議啊，上帝創造了落日。」
「不，」印地安酋長反駁，說：「上帝就是一切，上帝就在那個落日裡，正走過我們眼前的天空。」
所見相同，詮釋不同
相同的天際，相同的景色，相同的落日，白人領導認為這一切都是上帝的創造物，印地安酋長卻認為這所有這一切，包括天際，都是上帝祂自己本身，上帝就在那些創造物裡面——所見相同，詮釋不同。為什麼？
答案或許有很多，而其中一個，或許跟內在的「感受力」有關。
感受力
就像地表上的每一片土壤的品質可能都不一樣，有的是飽含水分的溼地，有的是極度乾燥的沙漠；有些泥壤裡飽含各類礦物質，有些泥壤裡有過多的鹽分或黏土，有的土裡佈滿了堅硬的石礫，有的土壤鬆軟而透氣……，所有這些都會影響在其生長中任何的植物。
同樣的道理，每個人都有他自己內在的「感受力」——可以比喻為心靈土壤——有的敏感、有的遲鈍，有的豐沃、有的貧脊，有的充滿日照、有的長年不見天日……，所有這一切，也都會影響來到其上的任何訊息的接收，不論這些訊息是音符、文字、語言、色彩、線條，甚至是味道。
就因為每一個人內在的「感受力——心靈土壤」都不相同，以至於人們縱然所見相同，卻有著完全不同的內在感受——當這個內在感受透過個人以言語、文字、音符、色彩……等等表現或闡釋出來的時候，就可能出現巨大的差異。
教會
高中時代，進了戲院看了一部叫做《教會》〔The Mission〕的電影。影片中，男主角的未婚妻出軌，和男主角的弟弟發生了不倫的關係，在憤怒之下，男主角在決鬥中把自己的弟弟殺死了。
或許是在贖罪的心理下，男主角跟著天主教的傳教士，帶著偉大的、冒險的傳教使命，來到了南美洲的蠻荒叢林，而那裏世代居住著一群沒有開化的原住民。可是，把目光投向這一片蠻荒地帶的，不僅僅只有傳教士，還有當時已經橫行於海洋、積極擴張領土的外來白人政權——那些白人政權認為，教會在當地的傳教活動，會大大阻礙他們對當地的殖民計畫，於是，他們要求這些傳教士離開。
電影中，有部份的傳教士認為他們不應該放棄當地的原住民，於是和白人政權起了衝突——事件驚動了梵蒂岡，一位主教，他代表著凡蒂岡這個至高無上的權力人物，被派過來了解當地傳教的情形。
無論怎麼樣，這位代表上帝權力的主教，在白人政權的巨大壓力下，終究還是屈服了。他要求這些傳教士必須離開這一片叢林——主教的決定，等於是給了這些外來白人政權一張擴張的通行證。他們派出了軍隊，帶著槍砲，浩浩蕩蕩來到叢林中。他們要來掠奪這一片原本不屬於他們的土地。
手無寸鐵的原住民，當然打不贏鋼鐵所鑄的槍砲——影片中，讓我留下深刻的一幕是，當一群原住民婦孺老小聚集在一起，紛紛高舉十字架，以視死如歸的態度走向白人軍隊時，等待他們的不是身為人類同胞的溫暖擁抱，不是上帝所教導的愛與和平，而是槍林彈雨，是毫無人性的殺戮……。
一部電影，兩種啟示
《教會》這部電影對當時的我產生極大的震撼，以至於在電影結束後，我做了一個至今我依然還記得的決定：我絕對不會相信教會——是的，這部電影給我帶來的啟示就是：我無法相信教會，它是如此虛偽。
一個禮拜之後，我和一位學長聊起了這部電影，他剛好也看過這部電影。在聽了我的決定之後，他卻說了一句話：我和你相反，因為這部電影，我會相信教會。
一部電影，兩種啟示——是的，每一個人確實是不同的。
感受力——心靈土壤
現在，我終於比較明白，10年前的那個愚昧問題「為什麼我可以感受到音樂的美？」果然是愚昧的，它並不夠精確。或許，我應該這麼問：
為什麼我會以這種方式感受到音樂的美？
而現在的我，會這麼回答我自己，答案就是：
我擁有自己的「感受力」，一種獨一無二的內在「心靈土壤」。
這種心靈土壤，讓我能以自己的方式，接受風、接受雨、接受陽光，甚至接受暴雨的打擊。我以自己的方式感受到世界的美麗與喧囂。
就音樂來說，我的心靈土壤或許是貧脊的、乾燥的，有如一片沙漠，因此，我或許無法渴求像雨林一般培育出參天巨樹，並帶來各種奇花異果。不過，荒漠裡也可以長出仙人掌，它會在漫天飛沙中開出自己的花朵——那種美麗與感動，是屬於我自己的。
達摩祖師
在佛教的世界裡，有一則簡短故事，說到了達摩祖師.....：
迄九年已，欲西返天竺。乃命門人曰：「時將至矣，汝等盍各言所得乎？」
時門人道副對曰：「如我所見，不執文字，不離文字，而為道用。」
師曰：「汝得吾皮。」
尼總持曰：「我今所解，如慶喜見阿閦佛國，一見更不再見。」
師曰：「汝得吾肉。」
道育曰：「四大本空，五陰非有，而我見處，無一法可得。」
師曰：「汝得吾骨。」
最後慧可禮拜，依位而立。
師曰：祖曰：「汝得吾髓。」
在這個極富傳奇色彩的故事裡，達摩祖師準備返回天竺國去，於是把幾個出色的弟子們找來，打算做一個簡單的口頭考試，看看大家到底學到了多少？
每個人都說出了自己的答案，達摩祖師也給了評分，只有慧可那個傢伙一個字也沒說，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學到了甚麼——不過，整個故事最有趣的地方就在這裡：達摩祖師竟然認可他的不發一語，說他得到了自己的真傳。
換句話說，達摩祖師給了二祖慧可一張滿分的證書——為什麼？
我想——僅僅是我的猜想——有些東西確實無法言喻，只能感受。因此，在達摩祖師內在的心靈土壤裡，或許也感受到了二祖慧可身上那種無法以言語表達的東西。
人間功課
我們可以在簡單、平凡的事物中，
感受到某種更大、更深刻、更豐富、更不平凡的東西嗎？
就像我們不僅可以聽到音符與歌聲，更可以感受到音符與歌聲背後所蘊含的巨大情感？甚至就像那個印第安酋長在落日中感受到上帝的存在，或者像達摩祖師感受到二祖慧可身上所綻放出的悟性？
我想，答案是可能的。
畢竟在10歲的我、20歲的我，以及35歲的我，在歷經歲月的洗禮後，在「心靈土壤」的層面上可以說已經有了巨大的差異。它們品質不同。
因此，當《追夢人》和《歡顏》的旋律和歌聲，落在10歲、20歲，以及35歲的我的「心靈土壤」上面時，必定會激盪出不同的反應，有如開出不一樣的花朵。
感受力
這門功課：讓自己可以感受到更大、更深刻、更豐富、更不平凡的東西——對我來說，是一門非常特別的功課。
其中一個原因，是我確實不太明白到底可以怎麼做，才可以讓自己的感受力變得更大、更深刻或更豐富，畢竟它似乎無關於外在的技巧，卻深深關乎於內在心靈土壤的品質。
雖然如此，我個人有個小小的練習，非常樂意與您分享：
一個人獨自安靜散步的時候，我會盡可能提醒自己，要放下世俗煩惱。然後試著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空氣中的氣味、感受到的風、灑落在身上的細雨、落在身上的陽光，或走過的黑暗……。
比如說，如果我聞到空氣中有一股花香，我會深呼吸，提醒我自己就是這股花香的一部份，我聞著在空氣的我自己；如果有一股強烈的風吹過我身上，我就會提醒我自己就是這陣風的一部份，然後，試著成為這風的一部份，並且隨風而去......。
我常常在散步中做這個練習，在其中，可能會走過陰暗、走過光亮、走過細雨、路過一棵樹、看見一朵紅色的花朵，或踩過一片落葉……，因此，過程中可以有許多的變化。
如果你問我這個練習帶來了什麼改變，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不過，我很享受這個過程。希望你也能享受這個練習。
致謝
僅以此篇文章，向《追夢人》和《歡顏》這兩首歌曲的作曲、作詞、演唱者——羅大佑先生、鳳飛飛小姐、沈呂白先生、李泰祥先生、齊豫小姐——致上最深的敬意。我何其有幸，能以自己的方式感受到其中深刻、豐富、激昂、澎湃的情感。人類偉大的創造力生生不息、永恆不滅。
也僅以此篇文章，向達摩祖師致意。感謝您不平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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