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妮‧艾諾
閱讀評分:4 / 5
本書作者出身小資產階級勞工的家庭,這是一本關於她父母親生命軌跡的紀錄,包括他們的經歷、認知、習性與社會關係。書中包括〈位置〉與〈一個女人〉兩篇故事,內容透過人物及其生活的再現,描繪了我們日常的階級/階層關係。
格格不入!
在面對中上階層或進入中上層社會的圈子時,這是工人階級與中下階層最常出現的感受。從姿勢、儀態、無處安放的雙手,到談吐、口音、措辭與談話的內容,都可能被拿來公開或隱蔽地評頭論足。
於是他們拘謹,甚至選擇沉默,因為這樣風險最低,最多被說不懂社交禮儀。即使如此,他們仍然會感到各種不自在,有時不是表現得太多就是太少。
例如,父親經常擔心行為不得體,擔心丟臉,害怕說錯話。面對重要人士時,他也用沉默作為防衛,掩飾卑微,避免他人隨意將自己擺放位置,評判高低位階。
然而,當作者的中上階層同學來訪時,她父親又是各種盛情款待,大費周章的宴客。結果,這些行為就彷彿時時刻刻在擔心自己會被中上階層瞧不起那樣,太過在意反而洩漏他自身的不安。
母親也有類似的情形。例如,作者丈夫的家庭受高等教育,有文化教養。作者母親對此則帶有矛盾情緒:一是讚賞,對女兒晉身其中感到驕傲;一方面則是害怕自己遭到對方家庭的鄙夷。日常生活中,母親豪放的作風,也被某些「端莊」的女士們認為非常俗氣。
這種有意無意的區判,在日常生活幾乎是隨處可見。
作者父母經營雜貨舖。母親幾乎不太店休,因為擔心客群會流失。但生意依然不佳,於是父親兼職工地工人,後來又到煉油廠上班。父親勤勞、規矩、很受重視,而且沒有參加工會,不熱衷於爭取權益。父母親都努力讓自己像小商人而不是勞工。
精打細算、汲汲營營、單打獨鬥,小資產階級常見的這些特性,在父母親身上皆有所展現。作者對此的描述是,父親懸置在小資產階級店家與勞工之間,注定孤單。
而這也使得他們對於勞權即使不完全反對卻也並沒有特別認同。
這種傾向在台灣又更常見。在台灣,部分小資產階級有時並不支持勞權,因為他們自身往往也沒有勞權可言。他們甚至可能過去當勞工時被壓榨,然後現在轉而壓榨自己的勞工來當作某種錯置的報復。同時,他們也沒有可以連帶起來向大資本家抗議的條件。只能每日亦步亦趨,耗盡心力辛勞工作,最後才換得或多或少的收益。因此他們有時會傾向認為勞工組織工會、罷工爭取勞權根本是一種偷吃步或犯規的表現。
然而他們或許忘了:假如廣大勞工群眾工資低迷、工時加長,那這些客群到店裡消費的意願又會有多少呢?
本書的寫作起點,似乎來自於作者對自己出身階級的回望與省思。她認為自己是所謂的「階級逃兵」,因為她背離了原生家庭的階級,成為教師,進入中上階層的社會,不再屬於勞工階級的一份子。這使她多少感到有些歉疚。
然而這樣的叛離,究竟能否稱作所謂的「逃兵」呢?這個問題將我們帶向法國社會學者布赫迪厄所說的:被支配者在社會階層關係裡的雙重悖論。
他曾提到,法國教育系統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資產階級的支配,甚至也是資產階級將其特權與文化合理化並永續化的機制。於是,部分中下階層可能無法適應這些教育而加以抗拒,並將這種拒絕或逃逸作為反抗,成為某種中下階層的「反文化」。但同時也有少部分可能進入體制,並且走向被資產階級同化。
然而他也質疑,勞工大眾或中下階層投入知識學習,難道就意味著必然將被資產階級全面同化?相反地,為了避免被同化的命運而選擇拒絕教育體制,這樣是否就是反抗或解放?
「屈從」可能獲得發展與前行的資源與契機,「拒絕」也可能導致缺乏文化資本而始終被構陷於受支配的位置。因此,答案可能不是那麽容易。
作者特別提到,她的書寫是介於文學與社會學之間的作品。本書也透過這種社會學描述,揭示了日常那些幽微的階級權力運作:階級/階層關係不僅只於經濟場域的統治,同時也包括各種隱密的文化支配。
上層社會那些公開或隱蔽的區判從未停歇。有些時候也致使許多中下階層總是唯唯諾諾、無所適從,甚至可能遑遑不可終日。一如我們所知,心理上的暴力,從來不亞於身體上的暴力。但為何會如此?
簡單來說,因為中上層社會那些不成文的規則從來不是為中下階層量身打造,而是需要各種文化資本與習性的養成,並且需要長時間的積累與沉澱,才可熟習中上階層生活場域的運作。
本書正是透過這些人物之間的差別,呈現階級階層之間的隔閡或區判——區隔與評判。同時它也提醒我們,資產階級或上層社會的權力及文化支配,遠比我們想像得要複雜、隱蔽而全面。
假若我們想擺脫或顛覆資產階級的文化支配,那麼我們可能需要許多不同文化的創造。然而眾所周知,文化資本的積累與投注,需要有充足的經濟基礎與時間資本作為前提。因此,如果只停在文化層面討論,可能仍有其侷限。我們或許也需要同時思考:資本主義如何在各個職場或工作場域,剝奪和壓縮我們的經濟資本與時間資本?
這當然並不是在說,只要剝削問題被解決,文化就一定能得到發展。從文化社會學的角度來看,文化與生活息息相關,甚至可以說,文化是社會生活的表徵。然而假如我們需要日夜勞碌奔波才可維持基本生計,然後導致生活疲憊不堪,那麼,我們究竟還有多少可能投入學習、生產與創作,並開展自己的文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