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腺壞掉,是哭不出來,還是淚水潰堤?或許,是潰堤後的抽離,進到話語難以到達的深淵,同時又抓著話語的浮木,勉強倚靠生命純粹的浮力。我很少閱讀文學作品,但看到書名,覺得實在太吸引人。
淚水編織了彼此相依的生命,但淚水也有「無能」之際。
《淚腺壞掉》的作者任依島與李玟萱都曾撰寫社會弱勢者的故事,這回他們透過書信的交換,分享自己的人生旅程。一位罹癌,經歷化療與復發的痛苦;另一位陪伴中風者,面臨身心極大的打擊。
在一來一往的書寫,看見他們深度的自我剖析、破碎的受苦經驗、以及因受苦看見「另一世界」的驚奇。我感受到的,是兩人的悲憫與謙卑,既有眺望人世生老病死的高山視野,又有貼近泥土與生命深處的洞見。
我很喜歡閱讀書信,因為書信總是能表達論述無法傳遞的情感,而且具體地把情感傳達給一個對象。期待著回信,因每一次的回應都創造出對生命新的理解。
「有時候疼痛太立體了,語言的限制會將它壓縮得扁平,唯有在願意跋涉到你心裡的人面前,或是沒有廣告/自拍/美食的素淨版面裡,才甘心讓文字在樹洞裡重新編織成繩索,攀出深淵。文字既是樹洞,也是繩索,就像我們的愛人一樣。」
李玟萱這段精練的文字深深觸動我。這是全書最美的一段話,亦是本書的金線;串起每一個有限的文字,每一段有限的生命。
書中提到,她有時連多看一會兒夕陽美景都覺得奢侈,想到臥病在床的先生沒有機會經歷,便有罪惡感。先生因她急救的決定而活下來,但享受任何一點幸福,彷彿都提醒這些原本可以一起經歷的回憶,都再無可能。情感的抽離,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儘管身旁有友人的扶持,但仍一跛一跛地向前走,「學著與這個隱形的灰色包袱共存」。
「我真的好希望他在睡夢中結束這一切,不要再受苦了。感情到了極致,有時竟會以無情的方式展現。」
無情中的有情。箇中滋味,誰能理解?
今天(7/13)有幸在版本書店的新書發表會聽到李玟萱分享撰寫本書的心路歷程,尤其她曾責怪自己救先生的選擇是不是害了他。但她也知道,無論選擇救或不救,她都會後悔。而上帝把她擺在這個位置,面對這一連串的事件,或許有祂的旨意,儘管並非一開始就很明朗。
我想到人類學家Annemarie Mol提到的「選擇的邏輯」與「照護的邏輯」。「選擇的邏輯」認為醫療現場的決定是可以在收集足夠資訊的條件下做出好判斷,並線性地影響病人的療程。然而,「照護的邏輯」則著重在照護的行動本身,什麼是更好的治療方式、更好的生活方式,都是在行動當中不斷重新調整與建構。前者因為強調技術介入的線性因果關係,因此往往會帶來不如預期的「悔恨」,因為做決定的人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起全責;但後者不怪罪任何人,而是實際地面對問題,召喚堅毅的態度,一起重新調整目標,精進「修補功夫」。
而我們的整個人生,何嘗不也是需要放下選擇的執著,而轉往照護?在突如其來的斷裂中,撿起碎片,重新拼裝成不盡理想的人生,卻是真實活過的人生?
閱讀《淚腺壞掉》,彷彿在爬一座山。書中不過度強調作者的受苦經驗,反而能從他們各自旅遊的壯闊中,更立體地看見病人與陪病者的體悟。
李玟萱分享說,她不認為意義是能被賦予的,意義是受苦者自己要去尋找的。如果恣意說出對他人苦難的詮釋,是一種傲慢。
我想到意義治療大師Viktor Frankl說的,找到受苦的意義是生命活下去的動力。但我們不該問生命有什麼意義,而是好好回應生命對我們的質問與期待。意義,是每個人努力從獨一無二的處境中去摸索與建構的。或許,身為陪伴者能做的就是一起見證受苦者尋找意義的過程,儘管迷路,但也為每一個踏出去的勇氣喝采。
而我也在現場提問說,在撰寫本書的過程中,要如何拿捏書信的私人性與公共性,畢竟故事的細節可能很瑣碎或私密,要如何引起讀者的共鳴著實不易。李玟萱坦言,她覺得非常困難,也會懷疑自己寫的東西到底能帶給大眾什麼樣的「意義」。但她進一步說,如果她的故事、她的文字真能讓某些人獲得一些力量,那或許也是她寫作的意義,或說存在的意義。
我感受到的是「真誠」。就像她在書中寫的:「其實我很慌,我再也寫不出需要精煉、在四分鐘內碰觸一個人內心深處的歌詞了;就連我跟你交換日記都很心虛,因為我沒有特別想說的話。」這何嘗不是許多人在痛苦中「失語」的面容?
這或許是她的苦杯、她的十字架。但透過「說話不可名狀」的文字,她卻體現十字架對苦難的分擔,在苦難中撐起苦難。上帝與我們一起擔。
盼望屬於上帝的時間,是不可預期的時間。極其有限的文字,乘載著沉重的生命,又飄落在不知何處的靈魂中。而真正的神蹟,或許就是在苦難中仍保有對未來的盼望,知道當下就孕育未來的新創造。
「文字既是樹洞,也是繩索。」《淚腺壞掉》深刻追尋生命的意義,讓逗點成為日常。邀請大家一起享受透過文字攀出深淵的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