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是如何產生的?
許多人是從《嬰兒轉運站》或《怪物》等是枝裕和近年為人熟知的作品認識他。但若問起他描繪家庭的起點,《橫山家之味》就是以非常貼近創作者念想的姿態,穩穩地座落在他的作品列表中,是串起且更加鮮明化地作為其創作軌跡的重要里程碑。在《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中可見,他深知一個家庭在殘酷社會中如何殞落;後來的他,一意孤行將亞洲傳統觀念中不容背棄的血緣價值拋諸腦後,從家庭關係中萃取出最堅韌的聯繫,牽起《小偷家族》的緣份,拼裝出他心中真正的家庭。
把是枝的所有作品攤開來凝視兩端,會發覺他像是從命運的枷鎖中重生、對生命終將一死的消極中頓悟,其中轉變與明白的關鍵,是因為他通透了家的形貌,並決意雙手捧出他能給的最大珍惜──即拍了《橫山家之味》──在雙親相繼離世之後,是枝裕和更認識也瞭解了、寫出了「家」為何物。
故事講述在橫山家長子純平的忌日當天,次子良多帶著剛過門的寡婦妻子由佳里與繼子淳史返回老家,平凡簡單的兩天,家人們聚在一起吃飯、聊天,偶爾鬥嘴。談話此起彼落,首次觀看時其實會不太確定一家人相聚的原因,卻感覺得到有點隱情。這並非故事交代不清,而是電影實在地呈現出家庭關係中那種既遠又近的幽微距離,也是日式家庭中,關於隱晦表達的深刻寫照。
隨著對話紛陳,我們也漸漸地能夠明白全家福背後隱含的意義。樹木希林飾演的老母親帶著遺照入鏡,白髮人送黑髮人後,時間的齒輪暫停,直至十五年後她仍在服喪、還在悲痛,其他人多半也只是故作輕鬆。鏡頭湊近觀看橫山家的日常──母親期待兒女返家,悉心準備一餐豐盛的認真神情,還有用滿是皺紋的雙手撐起的整潔秩序──零碎地鮮活,每一處、每一物建構起飽滿的微物世界,托起了沈甸甸的、冰山下的巨大憂傷。
原片名「歩いても歩いても」,亦即走著走著,貌似透露了是枝裕和參透出的人生本質──是注定帶著遺憾──就是得一直走,也只能一直走。
從家族成員外在表現出對純平之死的回應/反應,眾人物也得以向內窺視自身未竟的遺憾。全家人踏著不一的步伐試圖從親人離世的節點走遠,快慢有自,那腳步的風格、跨步的寬度同時是他們人生中所相信、標誌的他們的在意,如照鏡般顯現了各自的議題。起初目標皆是釋然,但每個人在不同的道路上,也不斷地往各種形式的痛苦逼近,甚至不只有自己在受苦,也無可避免地拖磨了身邊的人。
像是無形之中,老父親將對長子的期望寄託在次子身上。身為醫生的他再也無力救治隔壁鄰居的焦急,短短的篇幅就顯現出父親實是在面對自身的衰老與褪色──還未接受自己不再年輕,便將對自我的期待放在他人身上。
老母親的哀愁無處宣洩,把純平犧牲生命拯救才活下來的孩子良雄每年叫來家中作客,只為折騰、使他愧疚,多少轉嫁自己的痛苦。她嘴上嚷嚷著丈夫當時沒能來得及去救兒子,其實婚外情的秘密是她埋藏在心中更久,始終耿耿於懷的事。如那台大家都以為沒在使用的唱機,卻常常播送著她於丈夫偷情的公寓外聽到的〈藍色燈光的橫濱〉(ブルーライト・ヨコハマ)。
而良多則是在哥哥死後,成了坐上虛位的長子,獨自面對有些尷尬的期待和臉色,他不滿意母親對自己人生決定(婚姻)的不理解,也不贊同父親傲視他人人生的態度,這些不吐不快,同時也是想為自己辯解。能夠觀察到浴室因父親跌倒才碎裂的磁磚、裝上的新扶手等變化的他,是期盼自己能夠為家人做點什麼、有些作為的。像在叛逆青春期的孩子,他的那份關愛僅在心中冒出了芽,但沒能、甚至往往來不及壯大成為能庇蔭家人的繁盛古木。兒時在作文上塗鴉,童言童語地立志成為醫生的他,結果是力不從心,只能在長大後板起面孔,躲在房間裡拿膠帶黏貼被撕扯的學習單,小心翼翼地修補破碎的夢──不甘示弱,才是他最深的痛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