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記,林榮德的現代詩性與繪音 - 記一段時代交響曲 -

2024/01/16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張清泓 |保大人文空間 | 台灣美術史獨立撰述 2024.01


起台南知名的音樂家與文化工作者 林榮德先生,在台灣幾乎是眾所皆知的人物,他以音樂凌越詩歌與繪畫的跨域頌歌享譽國際,其持續不綴的深耕台灣本土文化,投入了兒童音樂教育啟蒙,除了一生狂野放縱的性格和熬磨人生,生命流瀉的輓歌,一直充滿戲劇張力,在橫跨多領域的藝術表現上,以時間作為生命奔流的謳歌,除了恪守個人對台灣意識立場,更從文藝觀點投入社會行動實踐,終其一生紛擾的精神困頓之際,仍懷有一股對台灣新人文主義的關照,對文化首都的台南,是罕見的都市傳說,未來也必是台灣新文藝復興運動大時代下的一環。


也許,你認識,但不一定認真過~


凝望遠程,我不會再是我(攝影:劉芳吉)

凝望遠程,我不會再是我(攝影:劉芳吉)


一段靜謐的午后,遊走在台南巷弄的迴廊之間,享受著陽光溫潤阿勃勒的金黃,沒有時間觀念的初夏,可以很愜意地在咖啡店內,品嚐一杯冷淬與獨然悅耳的曲調,讀著一位音樂狂人在70年代出版的三本文藝作品,「東西詩集」、「丘中有麥」與「晴空放歌」。


在年少時代,他因進入音樂領域啟蒙甚晚,也親身感受到在學院體制內對音樂教育的僵化,學習路上他備嘗艱苦,因而,在維也納音樂學院留學之後,勇於跳脫傳統思維,以個人力量從德國引進了特殊的音樂實驗教學法- 奧爾福兒教法(Orff Schulwer),陸續在台灣的北、中、南各地建立起民間的音樂教室長達30年,從自編教材到研發教具,為早期的台灣音樂啟蒙,播下了無數種苗,澤惠了許多習樂的學子。

晚年,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選擇以跨域的頌歌形式,結合詩歌、劇曲、繪畫三合一的表現,完成了一場場的國際音樂會而享譽國際。然而,他的台灣意識在面對鄉土情懷與社會關切,過去因疏財仗義的習性,終究千金散盡難復還,更歷經了生命熬磨與破產,被迫流浪街頭,不過,對於熱愛生命的鬥志,秉持無畏的精神,在其一生流浪特質,富有狂熱性格,譜出了一首首以生命流瀉的輓歌,既是勇敢且又浪漫的表達了他對台灣真誠又無私的奉獻之心。


近期,台灣與克羅埃西亞音樂交流會互訪,此行回到了克國演出,曲目包括了蕭泰然、陳樹熙等人作品,以及其他台灣知名協奏者,另以20幅繪畫作品展出「布蘭詩歌變奏Carmina Burana)」向昔日恩師 卡爾奧爾福(Carl Orff)致敬。他的人生一直充滿戲劇性過程,在完成了最後一場音樂任務,也邁入了人生終回,一個藝術家能在他所熱愛的事物進行之中而羽化,他會是幸運的,有著許多人求之不可得的大圓滿,他完成了最後一場謝幕終曲,華麗轉身而去。


如同許多人的看法,對他的評價兩極,但在從事藝術創生的心路歷程上,那一場奮鬥不懈的孤旅,他的精神,正應驗了傳統俗諺的說法,「要麼庸俗,否則孤獨」,相信以他心性放逐又浪漫的藝術家性格,遊走在現實與理想的鐘擺兩極,他一生走在自我超越的鋼索上,不會退縮,也未曾放棄。


他人生的最後一場音樂會,在克國首都 薩格勒布利辛斯基(The Vatroslav Lisinski)演奏當下的同時,因病而逝,於台南成大走完人生,享年87歲。


一位傳奇的藝術家人物, 藝術家 林榮德 (1937-2023)。


從殿堂初心,完成了非凡孤旅(攝影:劉芳吉)

從殿堂初心,完成了非凡孤旅(攝影:劉芳吉)


對於林榮德先生的觀感,我們第一次的見面,他便以大詩人的口吻訴說著要征服世界,以音樂、美術、文學三合一的連環形式,持續地訴求和平與環保的願景,以倡導台灣新文藝復興運動是保護地球運動。不認識他的人,以為他在講肖話或者說故事,自動以傾聽姿態虛應一下故事,很少有人當一回事,尤其他所出版的文獻作品,更是汗牛充棟,尤其,以任性又天真的口吻,在篇章中充滿了無邏輯性的筆調與對生命搏鬥的掙扎,完成了一生著作等身的意識流書寫,倘諾有人能認真的去細讀與比對他的作品,情緒必然也會跟著陷入膠著,尤其,他的台灣意識對於土地母愛的關切,若從心理分析角度去觀看他的一生歷程,必然會發現他對藝術創作的動機,所為何來,如何以去的感動力。

2017年,因為一幅畫的關係,對於林榮德先生的刻板印象徹底改觀,因他懷念起母親,而在八十歲,以手繪方式完成了一幅素描作品「我慈愛的母親」,他在風中殘燭的搖曳身影,筆觸之間卻充滿了一位童稚孩提的孤零,對著媽媽永恆的思念,尤其,在留白處他寫下了一句話「我已無法抱媽媽,但我可以畫媽媽」,這一句話讓人為之動容,也重新令人對他產生了新的書寫觀感,尤其在繪畫表現上,以貓頭鷹、小丑的元素來完型自我的投射,因此,在標榜純美學的「藝術體制」的浮華世界裡,他的直白與不矯飾的聲音,樸拙藝術的表現形式,讓人看見了一位真實面對自己的果敢鬥士。


流浪逆旅,晴空放歌

流浪逆旅,晴空放歌


流浪者之歌 – 林榮德短介

林榮德,日治時代昭和12年(1937),出生於台南州新豐郡歸仁庄,家族世居歸仁紅瓦厝。

父親 林宗慶、母親 林李榭榴,父母共生下了五男兩女,在母親生下小弟沒多久,即因一場大病導致聽覺受損而無法溝通教養,林榮德自幼天真卻又任性,此後,生活教育上,由擔任教席的父親管教他們,日後父親在鄉內陸續出任了不同職務,家庭經濟狀況獲得改善。在戰爭烽火歲月下,歸仁飛行場在附近,常常要躲避日美空襲,尤其1945年,台南大轟炸,因醫療環境不佳,導致林榮德手足只留下了三男一女。


回溯到他的生活場域,早期熱鬧的歸仁大街,因地理位置優越,形成了南北貨聚集交易而商賈雲集,在加上家鄉周遭附近的田園風光,更是他們孩提時代常常奔馳的童玩競技場。林榮德與陳錦芳和林智信三人,自幼經常聚在一起嬉鬧與看戲,三人年紀相仿,等上了歸仁國校,林榮德常常看著陳錦芳與林智信坐在同一條長板凳上比賽畫圖,當時林榮德不會畫圖,卻喜歡看著他們比賽較勁,而年幼的孤靈,獨自對著遠方即景,哼著屬於他的歌曲。三人住家因相隔不遠,在紅瓦厝聚落不到幾百公尺的街上,除了孔廟、教堂、戲院,各式店舖商家林立之外,兩側的歇腳亭都是他們時常打鬧玩樂的好地方。林榮德曾回憶:「兒時的歸仁街有一種動人的生氣,許多不約而同的趣味湊在一起,聽鄰居鄭先生講岳飛出世,以及五虎平西,偷偷摸摸地去看歌仔戲和架起舞台做布袋戲,用銅罐和蠟燭放在布幕之後,模仿月夜的神秘,以及江湖郎中腔調和普渡,過火多伎道童,爬刀梯的奇離民俗生活在一起」。因此,在歸仁鄉下的田野生活,頗富民藝色彩,林榮德在孩提時光,真正的度過了一個歡樂又豐盛的美好童年。


青春時代,三人各自到府城市區通勤上學,林榮德進入台南市立中學,林智信到南師藝師科,陳錦芳考入台南一中,三人經常搭乘台糖五分仔車通勤上學,卻不同站位下車,於是三人又各奔東西,繼續徒步兩三公里的腳程到不同學校上課。林榮德在火車通勤時光,經常跟陳錦芳看小說、抄新詩,也養成了愛看書的習慣,此後在1970年,正式出版了第一本詩集「新東西集」與1972年的「藝術散論」、「丘中有麥」、「晴空放歌」等詩文作品。


高中時代,因為學校搬遷到市郊,自此留宿在二哥市區的住家。在青春不識愁滋味的年代,林榮德的個性內向也不擅於表達情感,悠揚的音樂於是成了情緒宣洩的出口,在高三時期,因二哥的關係才開始接觸鋼琴,二哥知道他有志於音樂,除了私下引導他彈琴之外,也引薦給師大教授 張彩湘老師學習鋼琴,日後,也跟著台南鋼琴教育家 張晶晶練琴,對於音樂他始終懷抱著夢想,在師大音樂系的日子,更加堅定一生要往音樂之路前進。


1950年代,墨西哥喜劇泰斗 康丁法拉斯(Cantinflas)的電影「環球世界八十天」在台灣上演,林榮德很喜歡這一部電影,其中一個甘草人物-『阿丁』的辛酸遭遇,交織了一部令人動容又拍案叫絕的喜劇,讓人無畏的去追逐無限可能的夢想。因此,他常常與陳錦芳等好友,以阿丁自居,成了台南一群同學們之間,那青春夢迴戲稱的暗語。林榮德的青春歲月很無厘頭,卻又如電影般的娛樂性十足,他與陳錦芳都立志要征服世界,極欲出國留學,找尋屬於自己的天空。


1960年大學畢業後,短暫於台南官田新訓中心擔任預官排長一年,此後,任教於台南女中擔任鋼琴老師,指導女中學生琴藝。1964年,旋即前往德國斯圖佳(Stuttgart)音樂學院,跟隨Prof. Lohmeyer主修鋼琴,Prof. Eva副修聲樂。在台灣黨國體制的年代,自由思想是禁錮的,在1964年,彭敏明台灣自救宣言事件之後,他與陳錦芳在1965年,以德文和法語,各自翻譯了<台灣人自救宣言>,動用了微薄生活費去印刷,寄到了歐洲各國大使館與聯合國,期待台灣真有一天能解嚴,脫離威權,找到屬於自己的一片天。


1968年,歐洲正值興起了一陣反傳統文化的學運,西德也深陷其中,林榮德在海外看見了真實的台灣,也因戀情失意,更直接造成了精神上的衝擊,最後拒絕考試,黯然的離開了西德斯圖佳音樂學院,自我放逐於鄉野流浪,叩問生命存在的真正意義。1969年末,簽證過期無奈被迫遣返回台,不得志的他,礙於生計也只能先後在東吳、實踐、台南家專等校任教,也擔任了私人家庭教師,隱身在台南市區的巷弄小道,台南鄉親都以為他瘋了才被遣送回台,其實,他只受到自由世界的文明洗禮,無法跟桎梏的台灣等同比擬。自此,他日夜筆耕,以鋼琴為伴,宣洩長年蟄伏在內心的寂寞。



青春走過,歲月不忍流

青春走過,歲月不忍流


青春不得志的抑鬱心情,在參訪藝術家 劉文三的畫室後,林榮德開始藉著音樂琴譜,以及繪畫詩歌,短暫地度過了人生黯淡卻又苦澀的低潮。1972年,他在好友們的鼓勵下,於台南美國新聞處藝廊舉辦了人生第一次畫展,畫齡不長的他,卻早已受到在巴黎習藝的陳錦芳影響,展覽上,以瓶、琴作為主題,20多件作品,更以一件「畢卡索、米羅、陳錦芳」,跟他的好友致意。 此後,他與台灣的藝術圈交遊,如:畫家莊喆、李朝進、音樂家陳主稅、蕭泰然、詩人白浪萍、阜東、朱沉冬等人,更一起協辦了高雄「藝術季刊」之發行。在走出人生低谷,他的心性也趨於穩定,自我內心轉向正念,發願為社會樂教努力。他在1972年出版的「丘中有麥」回憶說:「我把感情和個別的經驗以文學方式來表達,常常賦予我一種生存的勇氣,化乖戾為祥和,怨尤為諒解,並將傷感變成希望,使得我有再建人格的城堞的信心,我將美化個人的內裡,淨化一切偏激的外在觀感,尋求生命的調和,並將供獻自己的能力于社會人群……」,因此,人不輕狂枉年少,他終於回歸正軌,表述了自己對於台灣樂教未來的展望。


在被遣送回台之前,林榮德在西德斯圖佳歌劇院,第一次感受到德國作曲家卡爾沃爾福(Carl Orff)的歌劇首演-「擎天神Prometheus」。之後,寫了一首德文詩寄給他,以示敬意,這是他與卡爾奧爾福的第一次邂逅。從奧爾福的音樂歌劇「暴君」、「盜火神」傳接了希臘文明餘緒,林榮德也回到了自身音樂的文化系統,去尋找調和中西的音樂路線。


1973年底,他重新返回歐洲,進入維也納音樂學院,學習鋼琴彈奏與作曲。 在給二哥 林榮波的家書中曾經提及:


我不會放棄追求我理想的一切作為,過去我和一切現實的條件衝突得很厲害,犧牲和遍體鱗傷,欲哭無淚,但我不會停止,我不能像您們安於現狀,我即使羨慕您或人們安於一席的溫暖,插上翅膀飛也來不及追了,肉體都會消萎。可是有一種事情卻是維持人類繼續生存下去所必需的---精神的力量」。


1974年,林榮德正式拜訪了德國奧爾福教育機構,也見到了創辦人 卡爾 · 奧爾福(Carl Orff),這也是他一生的轉淚點。1975年,林榮德自德國返台,引進了奧爾福教學法回台灣,創辦「林榮德音樂教育中心」,推動ORFF教學的理念與台灣木笛教育,並從德國帶回許多的樂器和教材,嘗試為台灣基礎樂教培育幼苗基礎,也填補了他自幼乏於栽培的缺憾。1970至1990年代,是林榮德音樂王國的鼎盛時期。


1970年代,林榮德與卡爾 · 奧爾福(Carl Orff)

1970年代,林榮德與卡爾 · 奧爾福(Carl Orff)


在事業有成之餘,有感於台灣社會對生活環境的破壞,尤其社會風氣惡化,自1993年開始,以「躲姑找」童趣,開啟了他音樂頌歌「小氣球夢的旅行」長年計畫,自1994年開始,林榮德主辦府城國際音樂夏令營,推動「小氣球夢的旅行」與台灣民謠交響詩表演,進行台灣前後七場的巡迴公演。藉著在國內舉行公益巡迴演出,進行社會美育的傳達,以宣示他對於人們的同情與關懷,亟欲消弭人類之間的對立,更期待未來的台灣孩童,能懷有一顆對大地感恩之心,珍惜台灣這一塊土地,為台灣發聲,邁向更和諧的世界。


自1996年起,林榮德也開啟了海外巡迴公演的契機,受到聯合國國際教師和平運動聯盟(NGO)之邀,首度在紐約林肯中心愛佛費雪音樂廳舉辦了「台灣音樂之夜」,演出台灣民謠交響詩與協奏曲「小汽球夢的旅行」兒童環保歌劇。陸續幾年,也接連辦了許多大型國內外的音樂盛典,例如:

1998年,在洛杉磯拉克曼綜合演藝廳表演台灣民謠音樂演奏會、小氣球夢的旅行歌劇,並出版專輯以推廣台灣文化外交。

2000年,於奧地利 薩爾茨堡的莫扎特音樂大學表演台灣民謠音樂演奏會。

2005年,在奧地利維也納 頌布倫美泉宮橘園,舉行音樂、文學、藝術三合一頌歌展,之後轉移至奧地利薩爾茲堡莫札特音樂廳演出。

2018年,於德國柏林- 駐德國代表處「臺灣文化廳」演唱「福爾摩沙-琴藝心聲」臺灣歌謠、吟詠詩歌,直到2023年,此次克國的音樂演出,他在成就別人之餘,也最終肯定了自己的人生。他為了提攜音樂後進,以及能讓「台灣意識」在國際舞台上發揚,為了完成夢想,他幾乎散盡家產,也走向了孤身在外,流浪20多年的寂寞之途。


林榮德,一生多元身份,集結鋼琴、聲樂、作曲、詩詞、繪畫等文藝於一身,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兒童音樂教育家、詩人、樸素畫家、文字工作者。其一生持續不綴的守護台灣文化,投入了兒童樂教啟蒙,更以文藝觀點投入社會行動,在紛擾一生的精神困頓之餘,仍懷有一股對台灣人文的感性溫潤。他一生著作等身,採用自動書寫形式,讓腦海的思緒飛揚。雖然,大部分的書籍作品,都是他的奇想,也是狂歡,或是空談,甚至放言的幻覺,以釋放他那腦海裡一股奔流不懈的泉源,如同古希臘哲學家 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之言,「一個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運」,最終,他完成了自我救贖,也成就了一則台灣的當代傳奇。


回首來時路,義無反顧 (攝影:劉芳吉)

回首來時路,義無反顧 (攝影:劉芳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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