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4日起,台北富邦美術館舉辦梵谷真蹟的展覽;而今年5月2日到9月1日在台南奇美美術館的倫敦國家藝廊全球巡迴展標題是「從拉斐爾到梵谷」,這批梵谷返回倫敦後,可能又將在國家藝廊200週年慶特展「梵谷:詩人與愛人」亮相。現在以梵谷為主題的沈浸式展覽就至少有四套在全球輪展。此外,比較梵谷、畢卡索、拉斐爾、霍克尼在谷歌搜尋近五年的熱度,也發現梵谷不只在台灣,即令在全球,也是遙遙領先。梵谷熱在全世界都不退燒,說梵谷是日不落國的太陽,毫不誇張!
為什麼梵谷這麽受歡迎?
梵谷受歡迎,可以從作品、人、時代三個方面來解釋。
以作品來說:梵谷作品好懂,沒有思辨性與精神性,不討論議題、主題明顯,表達訴諸視覺直觀與情緒反應;再者,畫作色彩單純,尤其在移居Arles後,用色更鮮豔奪目。他始終沒有使用複雜的油畫技巧(調色、混色、疊加、點描、刮畫),沒像諸多印象派同輩醉心於光線的解析,甚至也沒繼承荷蘭先賢如維梅爾、林布蘭等利用光影創造戲劇張力的本領;有些靜物畫的透視是很奇怪的平板,平板到了的確跟浮世繪類似。但也因為上述接近素人直觀的習性,也反而使得他與普羅大眾更親近。事實上,有研究顯示:幼兒普遍都喜歡梵谷的畫作,尤其是跡近野蠻綻放的黃色藍色的花朵與躁動到幾乎吶喊的麗天日月。
梵谷遺留的903封書簡如同鉅細靡遺的素描,活畫出他的迭盪際遇與強烈個性。事實上他過世不久,他的弟媳與侄兒--也就是梵谷那有名的弟弟塞奧的妻兒,便不遺餘力塑造梵谷的悲劇性形像。經過歲月的層累,梵谷的傳奇越來越曲折,也越來越扣人心弦。
梵谷身處歐洲話語權獨霸的19世紀末,也是資本主義最猖狂的時代,階級、貧富、地域、城鄉差距不受控地滋長蔓延,思想、價值的莫衷一是自也變本加厲。梵谷本人是文化與社會的邊緣人,充滿了疑惑和不安,他的個性與病症在當年肯定更惹人側目、排擠、躲避,這些壓力加重他的疏離與無力。隨著全球漸次邁向現代化,疏離、歧視、分化的現象益發惡化彰顯。梵谷竟順勢變成了弱勢、畸零、反傳統份子的同志。早在1930年梵谷畫的一雙舊鞋就觸動海德格發揮他的美學論說,從此開啟現代主義與後現代主義者對同一主題的論辯。馬克思主義者提倡現實主義美學,蔑視「為藝術而藝術」的所謂小資產階級美學,也將梵谷引為同道。國外也有學者指出:與日俱增的精神病患對梵谷的同病相憐對梵谷風潮有推波助瀾之功。的確,我在Youtube 與X 看到梵谷畫作與相關影片、歌曲下的留言,總能發現一些人自承精神障礙,感謝梵谷的奮鬥故事帶給他們生存的勇氣。
梵谷躍為普世的文藝英雄,最大原因是現代商業社會的挪用、二創,以及1980年代以降的市場炒作。且不說梵谷作品幾乎是各國資本家炫耀收藏火力的指標,關於梵谷的電影、動畫、歌曲、文創商品就不知凡幾,層出不窮。梵谷的挪用與迷因尤其方興未艾。2023年全球第二熱門的美展,就是梵谷美術館的「梵谷與寶可夢」,觀展人次僅次於荷蘭的維梅爾大展。以每一平方英呎面積的觀展人次來計算,梵谷美術館更長居全球坪效冠軍不墜。梵谷生前身後的榮枯反差固然令人唏噓,卻也更回饋為風靡世人的魅力。
依照康德的理論:梵谷的藝術不能歸入「崇高」的美, 而是停留於直觀的「優美」;依照黑格爾的理論,梵谷的作品與時代精神、絕對精神的連結度也不高;德希達、詹明信等後現代理論家雖然熱烈討論梵谷,但他們也不認為梵谷作品有什麽解構、去中心的性質。梵谷在世界藝術史來說,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是大開風氣造成時勢的頭號大師。
梵谷作一直能接地氣、圈粉的根源,還是要回到他作品的特色來看:梵谷是老少咸宜、雅俗共賞的。但說白了:他是直接的、通俗的。作品的通俗利於傳播,人的庶俗利於認同。
但,通俗就是不好的嗎?
白居易作長恨歌,當時就噲炙人口,到了歌妓能誦長恨歌可自抬身價的地步。白居易自己都有點遺憾自己因為這部次等作品流行而成名。但是後世因長恨歌而引發的詩文戲劇,如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莎士比亞創作了38部戲劇,但最家喻戶曉的是在他作品中文學造詣不算名列前茅的羅密歐與茱麗葉,也引發了不計其數的創作。三國演義、西遊記不但是幾百年來漢文化的基本讀物,到今天改編的電玩還霸佔業界鰲頭。依此而言:通俗的創作,其價值往往不在其本然內涵的宗廟之美、百官之富,而在其衍生的威力。但這些威力,畢竟與原創者與原創作品是兩回事。歷史也屢屢證明:封神的過程,都是後人的心理投射,與神衹本尊在世的行迹無關,與其本具的神力--如果有--無關。
說了這些看似冷血的實話,我還是承認:梵谷在我心中從過去到現在總會佔據一個角落。尤其在我孤寂躁鬱的時刻,他的作品就躍然心眼。這時,耳畔總響起那首自我初中便結識,我認為迄今描寫梵谷最傳神的作品--Don McLean 的Vincent--
"For they could not love you
But still your love was true
And when no hope was left in sight
On that starry, starry night
You took your life, as lovers often do
But I could've told you, Vincent
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