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孩童記事的核心翻轉：《追海豚的長崎夏日》——這裡什麼也沒有

2024/09/01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サバケンSABAKEN（2018）

孩子們聚在一起出走的電影我真是百看不膩——《Stand by Me》、《奇跡》、《女孩們的夏日浮光》……這樣的情節都要發生在夏日嗎？他們那麼直接，背著水壺抓起草帽，好像就能抵達世界的另一頭。而在《追海豚的長崎夏日》（サバケンSABAKEN, 2018）裡，巧合和善意或許美好的不真實，但那種隔離感就像夏季的熱氣，暈乎乎就降臨了，質疑它似乎會褻瀆世界的純粹。

我爸說海豚睡著會溺水。

聽聞傳言（來自不良少年或某個坊間）、計畫籌備（隱密且粗糙）、旅行他方（大多徒步，口袋只有幾個銅板）、回歸日常（一段銘心的記憶）。孩子們的冒險結構千篇一律，只因為一句無從辨別真假的話，幾乎是不顧一切的踏上路，並且旅途的盡頭，往往什麼都沒有：《Stand by Me》裡，男孩們雖如願找到一具被火車撞爛的屍體，但隨之而至的不是榮耀，而是死亡的衝擊；《サバケン》中，他們翻越山嶺、游過大海，卻遍尋不著海豚，背著韁繩沈默折返……在那樣的年紀，所見有限，於是出走似乎是為了確認世界與他們的耳朵是否相符，然而終點總與想像不同。幻滅嗎？孩子的純粹便珍貴在此，他們容易分心、不拘泥結果，使初始目的成為過程、過程成為電影的核心。

儘管電影中文譯名為《追海豚的長崎夏日》，但《サバケン》原文為「鯖魚罐頭」——那是旅行結束後的事了。電影的目的和過程翻轉得極為明確，海豚只是餌，讓竹本以其引誘久田，久田亦心知肚明：「說不定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麼海豚，或許他只是想找人一起旅行而已。」當竹本成功釣到了一個朋友，海豚是否存在早已不重要，事實上，整部電影唯一的一隻海豚出現在水族館中，但在中年的久田眼裡，童年時候那只溺在海中、未曾親眼見到的海豚，大抵還是最美麗的。

サバケンSABAKEN（2018）

大喇喇的竹本、用口水當橡皮擦的竹本、只有兩件吊嘎換穿的竹本，總是雙手插在口袋，好像不在乎世界的惡意，面對久田卻顯得格外小心，甚至始終不確定能不能以「朋友」的名義待在他身邊。他從口袋抽出手，在久田背後推腳踏車、把石頭丟向不良少年、為這個喜歡吃壽司的男孩捏鯖魚罐頭壽司……但第一次開口呼喚「小久」時、在母親以「朋友」稱呼久田時，他看起來卻那麼不安，似乎懷疑這場旅行、這個夏天是場短暫的幻境。強大與不在乎是竹本的偽裝，他的安定劑，則來自那個溫弱的、膽小的、經常跌倒的久田，心思與外在恰恰相反的兩人，有「下次見」作為密語連結，彷彿山洞回音般，男孩們反覆確認，直到聲音遠走，天色昏暗吞掉一切。

天依然會亮起，《サバケン》的特別之處，便在於旅行只占據了電影的一半。暑假尚未結束、生活還是要過，遠征追尋海豚是場賭注，似乎共同背負了一場秘密與叛逆，讓竹本贏得一個有同伴的夏天。成長與友誼還延續著，回歸村落以後他們玩得踏實，釣魚、躲避果農、在竹本家捏壽司（這裡也是他們產生交集的所在），除了開場時，同學間純粹的惡意（在感嘆孩子們的率真之前，請別忘記這會同時反應在善惡之中），電影基底色澤明亮，無論是司機金山、少女由香，甚至竹本母親的老闆⋯⋯善意包裹得那麼自然，足以讓人暫時忘卻生活裡的苦難，昭和的風誠懇的把觀者拉回童年，過去似乎將是塊永不被污染的淨土。

孩童記事的基底

能力、經濟、安危⋯⋯有太多的限制在，使那些以孩童為主題的電影無法太過脫離現實，他們即使跋涉了一整日，那段距離就地理位置看來，也絕對稱不上遙遠，只要一輛卡車幾分鐘，便能夠將他們雙足畫出的線縮減為零。然而對孩子們而言，已是一場足夠偉大的冒險，足夠使沒有交集的兩人成為摯友、足夠讓一個男孩經歷模糊的愛與失戀⋯⋯帶著叛逆與期待，他們脫離一成不變的生活、走入不被允許的場域，而這也是目前所能做到的最大自主了。是以「反常理」一事，應對主體是孩童，旅途本身則是個見人見智的包裝——可能看來平實無華（當然孩子們必然否認），但無論對孩童或觀者而言，包裹於中心的，無疑就是那些笨拙卻真誠的交流，因此孩童記事裡往往劇情其次、情思為重，他們的煩惱重量本就不亞於大人，在孩童能觸及的有限環境中，情感也被放得更大，愛與不安躁動，為平實的日子鍍上一層微光。

サバケンSABAKEN（2018）

作為一部清新淡然的典型日式電影，從家庭到友誼，《サバケン》刻畫地緩慢細膩，取材和敘事皆踏實，且柔軟而富有延展性——旅程並非終結、分離並非終結，「下次見！」迴盪於耳畔，層層預告著未來。儘管母親出車禍的情節稍嫌煽情，破壞了前面鋪長的節奏；儘管結局的相見歡，打散了標本般存於過去的餘韻和可能，但依然不影響我對這部電影的喜愛，它召喚的不只是童年，還有生活初始的模樣，提醒了人是怎麼開始建立一段關係。

適合配彈珠汽水飲用的夏日電影，小心而明亮，透著水珠，童年即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