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跑步的人的跑步方式》(走れない人の走り方,2023)為蘇鈺淳執導的第一部劇情長片,編劇則由上原哲也和石井夏実操刀,回歸「拍電影」一事,講述年輕的導演小島桐子(山本奈衣瑠/飾)在拍電影過程中遇到的困境。預算不夠、演員陸續辭演、拍攝團隊漸漸失去幹勁,甚至室友臨盆那天,家裡的貓還出走至夜色中。分不清桐子對室友的喃喃究竟在安慰誰,當拍電影的難處被一一攤開,生活的細節雜夾其中,在桐子閃爍的目光裡,我們彷彿能看見這些混亂具象化,一點一點纏住她。
「為什麽獨立製片都想要在海邊拍攝?」
「這句台詞的意思是什麼?」
副導的疑問在拋錨車聲中沈默、演員針對劇本的發問被桐子歪著頭帶過,《不會跑步的人的跑步方式》拋出許多問題,卻無意解答,或者說這種沒有答案即是解答,凝聚至桐子的囁嚅中:「我又不是為了說什麼才拍電影的。」
創作者的迴避是自嘲,在電影院內屢次引起觀者發笑,但不安也和笑聲一起擴開如漣漪——拖延者如我,連共鳴都顯得罪惡。
很貪心吶桐子,生日願望要許三個,且每一個心願裡還囊括進好多零碎的人事物,對應的是野心,更是她猶豫不決的本性。導演作為決策者,天秤座的她口頭禪卻是「我會再好好思考」,拖延答覆顯然是慣性,在她的不可靠裡,團隊散的散、質疑的質疑,簡直慘不忍睹!於是「不是為了說什麼」成了蒼白的辯駁,但若細思其核心,卻是對創作本質的叩問——一定要說什麼嗎?
是啊,當人們傾向於相信作品具有某種社會性/目的,並以此為標的創作、解讀、核對,這種相信與追求也成為枷鎖。別忘了探尋的不只是觀者;別忘了探尋的除了意義,也可以是作品本身,桐子順著風輕盈的踏上公路、奔向夕陽,把生活演成一部電影,混亂、赤裸、迷人,《不會跑步的人的跑步方式》一邊演繹前行的方法,卻在提醒如何停下,天真同時現實、細節全是巧思,拋開所有目的性和社會期待,專心地向內追尋本質。
而在女性影展的映後座談上,有人問起片中土播鼠的象徵、有人問起圓形轉場的用意何在⋯⋯但問題的盡頭,蘇鈺淳往往只是不好意思地說:「沒有什麼意義耶——只是覺得很可愛/很適合就用了。」
山本奈衣瑠沒來,小島桐子還是再現了。
整體看來,《不會跑步的人的跑步方式》劇情單純,但內核與形式卻是飄忽流動的——文化上,本片背景設定在日本,但透過幾個台灣人角色,導演還渡進許多屬於台灣、充滿生活感的小文化,在台灣觀眾眼中,這種異質感在日式電影中顯得格外親切(及訝異。事實上,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知道許三個生日願望是地方特色),兩者混合如融化的奶油;這種混合同時也展現在虛擬與現實之上:本片大玩後設手法,以電影院作為開場和終結,俄羅斯套娃般地在電影、書頁間穿進穿出,綠幕外露地自然;內容則效仿伊丹十三《蒲公英》,不時岔出主線,去對焦路人(甚至無法稱之為配角)的生活:遲到的清潔員悄悄打完卡,在電影院撿起被遺落的小黃瓜;少女走進出租店,替過世的父親歸還逾期十年的影帶;片場職員端著茶水,獨自在走廊效仿試鏡者、用浮誇的長音唸起數字⋯⋯他們僅是出現在桐子生活的一角,黏稠的長鏡頭卻被他們蠱惑般拉走,慢了幾拍、沒能跟上主角,索性暫時脫離,讓無名路人佔據畫面,一顛一顛地記錄下人們如何以各種形式與電影互動,也放大每個個人成為主角的可能。
驚喜的是,就如同桐子最終兼職演員、投入拍攝,導演蘇鈺淳也親自路過本片,持一台單薄的手持攝影機,對桐子和經過的男孩說「笑一個吧。」畫面搖晃、腳步虛浮,當男孩問起「你在做什麼?」,她笑答:「拍電影啊。」
看起來多麼不可靠、多麼真誠,無視所有技術與情節,將電影退後到最純粹的層面,只有一顆熱愛的心和單向的願望。而關於桐子的作品,到頭來我們也只知道它是一部靠海的公路電影,不過她望向著前方的目光如此堅定——車子壞了就騎車、騎車不行就徒步,反正都沿著公路不是嗎?桐子對公路電影的想像(無目的前往一處)與她對拍電影的堅持(無需有表達目的)重合在一起,《不會跑步的人的跑步方式》沒有實現夢想的熱血,人物渺小無助,煩惱瑣碎糾纏猶如打結的毛線球,但正如片名,即使他們歪斜、即使他們始終找不著正確的方法,可他們還是要去一個地方,那股執念之大,終於大過所有意義。
不太重要但——台灣室友由日本在住的台灣模特BEBE飾演耶,可愛極了,做為看電影前不太調查的人,看到她的驚喜感就像一口氣吃掉三個小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