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討論「現代詩」,討論的往往是「華文現代詩」,從而忽略了許多優秀的本土語言詩學實踐。曾分別在不同屆獲得「台灣文學獎」台語新詩首獎的黃明峯和杜信龍,兩人各自在今年推出了個人台文詩集,值得文學界關注。閱讀黃明峯的《所在》,彷彿在聽作者娓娓道來一則則故事,同時領會許多具有新意的語言和形式;而閱讀杜信龍的《苦慼》,則像是遍覽作者內心對於不同人物和事件的感受,情感的展現非常豐沛,承接了以往台文詩的美學特質。
《所在》是黃明峯的第三本台文詩集,同時也是黃明峯的「台語現代詩選」,當中收錄了眾多文學獎得獎作品,李進文的推薦序稱其將「台語詩=現代詩」的論述可謂非常貼切。《苦慼》則是杜信龍的第一本台文詩集,其先前曾出版台文小說集《放毒》,在跨文類創作外也展現其具有強烈的社會性向和語言意識:「阮mā無願意tài過頭怨恨、意識形態來寫詩。是講,che kám m̄是詩人ê責任?」。
綜覽《所在》,會發現詩集當中有三首同名詩作,分別是〈所在──我讀楊華,鐵窗內的《黑潮集》〉、〈所在──寫予「玫瑰古蹟佮蔡瑞月老師」〉和〈所在〉,各展現出了敘事和抒情的技術。我特別喜歡書中聚焦台灣歷史的長詩,比如韻律非常強烈的〈「你對佗位來?」〉,以下節錄第二節:
我對第15號押房來。佇這款恐怖的年代
連溫馴的月光嘛會予人關共陷眠
連櫳仔內的蟮蟲仔嘛會變共戇神
好佳哉,有時風絲仔微微
吹過來記持中的一陣芳味
親像故鄉的長流水,切袂斷
你我的相思。便若是遮邇仔
恬靜的暗暝……,我就會想起
你的長頭鬃佮你的目眉
遐爾仔柔軟倚佇我的下頦
你講:「毋管世界有偌害
只要咱做伙,眼前就有好未來。」
這馬,只賰我家己,目睭金金
䖙佇壁邊挲肚臍。毋知影明仔載
到底是意外會先到,抑是
拍殕仔光會對彼爿的山頭,代先
軁出來
可以發現,主要的ai韻和i韻彼此交織為一個龐大的「韻網」:來(lâi)、代(tāi)、眉(bâi)、頦(hâi)、害(hāi)、臍(tsâi)、載(tsài);微(bî)、味(bī)、水(tsuí)、暝(mî)、起(khí)、己(kí),此外還有其他如眠(bîn)、神(sîn)和到(kàu)、頭(thâu)等非主要的韻式穿插其間,明確地以聲韻推動詩行前進,成為代言體的基底。此外,其他詩作也展現出黃明峯優異的音樂性,如〈消息──讀呂赫若日記、作品有感〉在史實之外加入了自身感懷:「我的心情,仝款,閃閃爍爍」透過標點設計節奏,營造閱讀時的頓挫感,讓整體的速度放緩。
除了音樂性的設計,黃明峯在畫面上的營造也非常特出。長詩〈跤跡〉的最後一節寫道:
你發覺:這隻新發現的鳥隻
啼聲響亮,翼股金滑
就親像少年時的家己
跤跡,行過彼个美麗的島嶼
有時霎霎仔雨,有時
長長的山路
整首詩收束於「雨」和「山路」的意象而不做過多思想上的詮釋,整首詩的餘韻也在此得以保留。《所在》選用的字詞並未刻意艱深,但平易近人的閱讀門檻卻不減損之中的藝術性,在觀照歷史、連結當代的同時,也穩穩地建立自身的語言美學,可謂新世紀台文詩的範例。
相較於黃明峯的《所在》,杜信龍的《苦慼》明顯更加重視語言本身的處境和歷史發展的軌跡,比如〈歹勢,你講啥?〉詩中以「阿婆」視角將過往作為「國語」的華語稱為「外國語」,諷刺國家以教育制度和語言政策對人民造成的戕害。除了創作意識,《苦慼》同樣以台語的聲韻設計音樂性,用以來強化詩中的抒情特質,如〈Hō͘鱸鰻查某ê情歌〉首節:
無論病疼ê拖磨
Iah是散赤編寫ê悲歌
勞動ê生活按怎無ta-ôa
堅心ê意志lóng bē hoa
你kap我雙手牽sio倚
M̄驚日頭hiah-nī大
你我一路sio陪伴
驚北風透雨加陰寒
全詩的a/ann偕韻,展現出詩人安排詞句的能力,坦露出鮮明的個人性格。類似的詩行在《苦慼》當中並不少見,這樣的形式正對應了整本詩集的主題:「苦,是台灣島嶼ê身世kap運命;慼,是歷史底層、失聲者、受壓迫者ê心聲」。
「思念kap記持」、「中華民國時代.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原住民相關」、「清鄭時代」、「日本時代」、「國際議題」,分為六輯的《苦慼》在編排上以書寫議題進行劃分,使得整本詩集閱讀起來議題性強烈;而書中過半數的詩作存在著明確的書寫對象,以「歷史人物」為主(正如陳慕真推薦序稱其「以台灣歷史敘事做主線」)而「當代人物」為輔。相較之下,《所在》分為「所在」、「暗光鳥」、「暝後的露水」、「光佮影的記持」四輯,當中第三、第四輯的詩作存在明確的書寫對象,我以為當中和畫作等不同體裁的藝術作品互文,值得另文深入探討。
明確的書寫對象作為一種傾向,同時在兩本詩集當中呈現,數量豐富的「人物書寫」也許提供了有心台文詩的創作者,一個容易嘗試的入門取徑。有了歷史事實當作書寫的基礎,詩人得以潛心安排視角、裁剪敘事,將氣力從主題素材的what轉移至語言表現的how,進而寫出具有台語語感的詩作。不過,以人物作為書寫對象,有時也會有淪為表面描述之嫌,這樣的問題不分語言,如杜信龍的〈王育德,無tńg--來〉,以下節錄:
你 無tńg--來
你 名已經hō͘人放bē記得
你 kám bē心悶?
阮替你m̄甘
…(略)…
無你 無人替lán講話
無你 he歷史lóng是假--ê
無你 台灣話聲韻走調
無你 lán猶原leh唱苦悶ê歷史
這類的詩行可能因為聚焦社會意義而在藝術表現上未有深入著墨,因而閱讀起來顯得有些直白。不過,這樣的理解是否是以「華文」為中心而並未考慮到「台文」的語言發展?台文詩的「語感」能否立基於口語的文句?這些問題只有透過持續不斷創作才能夠獲得解答,從而進一步從單篇詩作擴及個人風格的討論,進而共構出當代台文詩的美學群像。
在台灣以本土語言寫現代詩,往往會面臨外界的質疑,當中最大的聲音可能在於書寫系統的爭論。儘管《所在》和《苦慼》都採取漢羅並用(漢字、羅馬字並用)的主流方式,但兩書仍然有些不同:《所在》使用教育部公告的台羅,而《苦慼》則使用具有歷史意義的教羅(白話字),且後者整體在漢字的使用上較少。無論是台羅或白話字,當代的台文詩集都確確實實地以標準化、系統性的規範用字來進行書寫,這樣的趨勢除了有助於形構文學場域的語言認知,同時也進一步塑造出當代台語文的詩美學,而這也是為什麼我要稱之為「台文詩」而非「台語詩」的原因──強調文字在詩創作上的重要性。
漢字與羅馬字的權衡,還可以在杜信龍的作品中觀察到有趣的現象。〈鏡〉詩末的註提到參加第三屆台文戰線文學獎落選,可能因為當屆規定「羅馬字限定最多10%」的原因(現今的台文戰線文學獎改為「請以全漢字抑是漢字濫羅馬字形式展現」而並未有所限制);而獲得2020年台灣文學獎台語新詩首獎的〈你留佇桌仔頂的紙條仔〉整首詩幾乎全以漢字呈現,但詩集中的版本〈你留tī桌仔頂ê紙條仔〉則改用大量的白話字。由此可以觀察到,認可機制規範和個人書寫習慣彼此會相互影響,隨著實際使用狀況而有所調整。
值得注意的是,這兩本詩集除了台文、華文,也加入了一些日文的使用,包含黃明峯〈所在──寫予「玫瑰古蹟佮蔡瑞月老師」〉寫「バレエドレス」(芭蕾舞裙)、〈「你對佗位來?」〉寫「ホルマリン」(福馬林);而杜信龍的〈李應章:和我你講〉寫:
ばかやろう しにたいの!
Ai-iō 和--ā 啥人甘心做奴隸--o͘h!
而寫給高一生的〈春のさほ姫よ〉則在詩末寫道:
春のさほ姫よ 春のさほ姫よ
我思念你hit个酒窟仔ê笑容
如此透過不同的語言的聲音來完成詩作的音樂性設計(no和o͘h;yo和iông),有意識地跨越過往單一語言的書寫習慣。此外,杜信龍在書寫原住民族的詩作中,也運用了泰雅、布農、鄒族等族語,這樣多語的書寫除了企圖動搖以往以華語為主的台灣現代詩,同時在美學上帶來了更多元的可能性。
鄭慧如稱《所在》是「一部煞車系統優良的賽車」,是「台灣台語現代詩獎的典範」;而林裕凱則稱《苦慼》傳達了「骨力搜揣未來希望的兆頭光,奮鬥無擋恬才有向望」,表示這是作者「針對阮跤麻手麻、心肝也麻的台灣人精神病症頭」所開的「藥方」。透過對讀兩本詩集,可以看見兩人精彩地以「台文」演繹各自的詩藝。
從2010年前後開始,青壯世代的台文詩集創作和翻譯逐步進入台灣詩壇:李長青(1976-)的《江湖》和《風聲》、呂美親(1976-)的《落雨彼日》、王貞文(1965-2017)的《檸檬蜜茶》、曾美滿的《月光女孩》、李桂媚(1982-)的《月光情批》、鄭順聰(1976-)的《我就欲來去》、林益彰(1986-)的《南國囡仔》等、温若喬(1999-)翻譯的《浪鳥集》再到黃明峯(1975-)的《所在》和杜信龍(1981-)的《苦慼》,台文詩的未來非常值得期待。在教育部同意將「閩南語」正名為「台語」的2024年,相信未來的台語文創作將會更加蓬勃,也期待這些優秀的詩學實踐不只為台語文學界所注目,而能夠真正走入目前以華語為主的「台灣文學」視野之中。
原文刊於《創世紀詩雜誌》220期(2024年9月)之「風格與天氣」專欄